第三十章 最後一夜
韓諾惟豎起耳朵聽了半天,然而周遭一片死寂。
他感覺時間過得太慢了,慢得猶如老犯人在放風時的腳步,慢吞吞的,毫無生機,任由自己的靈魂流失,卻只能無動於衷。
探照燈的狹長光柱依然冷冰冰地交替投射,席捲過整個陰陽關的地面和房屋。遠遠地,食堂中傳來犯人們喧囂的嬉鬧聲。
正是深冬,北風襲來,韓諾惟卻感覺不到冷,他的手心已被汗水濕透。莫傲骨進去的時間太長了,會不會出事了?邵訟的車還沒有出現,會不會是被人發現了什麼異常?
韓諾惟胡思亂想了一陣,忽然聽到一陣吹口哨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他忍不住想,難道是邵訟?可是,邵訟為什麼沒有開車呢?
韓諾惟側耳聽了幾秒,越聽越感到恐懼。因為,那人身上發出的清脆的鑰匙碰在一起的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這個人,是獄警!
韓諾惟深吸一口氣,繃緊了身體,往牆上又貼近了一點。倉庫外牆上粗糙的石粒將他的後背磨得生疼,但他一動也不敢動,因為,鑰匙串的聲音離他實在是太近了。
一陣悉悉索索的動靜后,韓諾惟聽見了水流的聲音。看來這獄警是喝多了,來不及找廁所,就在倉庫邊上撒尿了。
韓諾惟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他能從水聲判斷出,獄警離他只有幾米遠。他竭力壓制著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生怕驚擾到了獄警。
越是緊張,越是容易壞事,韓諾惟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這句話。緊接著他感到腹部一陣莫名的疼痛,一股強力的氣體瘋狂地在他的肚子里轉來轉去,像是一條著急出門的哈士奇。
韓諾惟用力收縮腹肌,希望能減緩腹痛,但肚子里的這股氣體像是瘋了一般拚命地撞擊著他的屁股。
韓諾惟緊張得渾身是汗,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後腦勺慢慢流到了他的脖子,接著滑進了他的衣服里,像一隻淘氣的小蟲,一路往下爬行,一直爬到他的尾椎上。
韓諾惟側耳聽去,那獄警似乎已經尿完了,正在拉褲鏈。韓諾惟心裡一陣放鬆,接著頓感不妙,想要後悔卻已經來不及了!
「噗!」一聲飽滿的放屁聲,震得韓諾惟幾乎要氣暈過去。
「誰在那兒?」獄警也聽見了,立刻大喝一聲。
韓諾惟不敢動彈,他悄悄抽出腰裡纏著的床單,心想如果獄警走過來,那就只好勒死他這個倒霉鬼了。韓諾惟此刻已經緊張得兩隻手全都是汗,就像剛洗過手一般。
「是誰?出來!不然我開槍了!」獄警拉動槍栓,那一聲金屬撞擊的聲音,在這夜裡聽起來就像是喪鐘的鳴響。
正在這時,一倆貨車急速駛來,停在倉庫後門的空地上。
車門打開,一個腿腳不便利的人跳了下來。
「趙哥?」邵訟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略帶驚奇地問道:「你在幹嘛呢?」
「哦,是邵訟啊。」獄警的聲音稍微緩和了一點,「我聽到那邊有動靜。」
邵訟不以為然地說:「是老鼠吧。後門有條縫,老鼠就喜歡從那裡溜進去偷我的東西。」他看見獄警舉著槍,「不用拿槍打,等我去找個掃把。」
「是老鼠啊?那就算了。」獄警收起了槍,「你怎麼在這兒?怎麼不去看電視?」
邵訟無奈地說:「一群人吵著說酒不夠喝,逼著我趕緊去弄點,我看看倉庫還有沒有存貨。」
「哦,那你忙吧。等過幾天我跟上邊說一聲老鼠的事情,順便修修倉庫。」
「那可多謝你了!」
「謝我用不著,你記著幫我說點好話。」
邵訟殷切地笑了:「放心吧,對我好的,我都記著呢。」
好不容易等獄警走了,韓諾惟把床單又掖回腰裡,快步跑了過去。邵訟一見他便說:「上車。」說著麻利地打開了後邊的貨箱門,韓諾惟爬了上去。邵訟張望了一下:「老莫呢?」
話音剛落,陰陽關突然陷入了徹底的黑暗,所有的燈都熄滅了,高處的應急燈亮了起來。
一道黑影突然沖了過來:「快開車,快!」來人正是莫傲骨,他說話間已跳上了車。邵訟指了下車廂里的紙箱,韓諾惟和莫傲骨便會意地鑽了進去。
邵訟蓋上箱子的隔板,關上車門。
車子開動了,黑暗中,韓諾惟聽到外面一片混亂,獄警吹起了哨子,尖利的哨聲此起彼伏。犯人們不滿地吵鬧起來,有人在大罵,有人在敲東西,外牆電網邊上的報警器嘟嘟地響個沒完。
韓諾惟小聲問道:「前輩,邵訟跟我們一起走?」
莫傲骨說:「不,他送我們出去而已。不到兩年他就出獄了,他用不著跑。」
「那等他回來,監獄里發現少了犯人,他不就麻煩了么?」
「所以我去發電機房和配製鑰匙都沒讓他參與。他也不知道我買牙托粉幹嘛,以為我是自己安假牙什麼的。他參與的越少,對他越好。」
「可是,他不是假傳孫丹邱的意思去給中控室的人送吃的嗎?」
黑暗中,莫傲骨似乎輕輕笑了:「那不是假傳,確實是孫丹邱叫他去送的,只不過是他主動跟孫丹邱提起的而已。以後查起來,查來查去都要查到孫丹邱頭上的。孫丹邱想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就不能把邵訟供出來。失職事小,串通罪大。」
莫傲骨的話,讓韓諾惟稍微放心了一點。
莫傲骨又低聲說:「記住,想要復仇,心軟是大忌!你憐憫別人,誰憐憫你?」
邵訟的車開得很快,但一會兒,車就停了下來。
韓諾惟聽到外面有人說:「這麼晚你幹嘛去?」
邵訟答道:「酒不夠喝了,我去鎮上買點回來。」
「那也得停車檢查。」
邵訟嘟囔著:「每個月都出去,平時也沒見你們查。這會兒查啥?我還能帶個姑娘不成?」
「平時不管你,現在停電了,黑漆漆的,鬼知道你這貨車帶了啥,別廢話。」
「哎,麻煩死了。那你等我停到路邊吧,在這兒擋道。」邵訟不情願地說著。
「快點兒。」
韓諾惟感到車子緩緩地往反方向挪動了幾步,看來,邵訟在倒車。
突然,邵訟的嗓門大了起來:「哎,蔡哥!你來幫我說說,這位老兄非要我卸貨查車。」
另一個聲音傳了過來:「這不是邵訟嗎,怎麼你今天沒去聚餐?」
邵訟抱怨地說:「聚餐了啊,這不是酒不夠了嘛,出來去鎮上弄點。一大幫人嗷嗷叫著呢,還等我帶酒回去。」
不知道邵訟在跟別人商議什麼,他似乎走得有點遠,韓諾惟聽不清。這時,莫傲骨已經翻開了箱子的蓋板:「走,下車!」
韓諾惟嚇了一跳,但他不敢多嘴,只得提心弔膽地看著莫傲骨在車廂里順手拿起一個工具,塞進衣服里,然後輕輕將後車廂推開一條縫,跳下了車。韓諾惟跟著出來,順手輕輕帶上車廂門。
莫傲骨下車后就地一滾,躲進了貨車底下,然後伸手抓住了車的底盤橫樑,韓諾惟也趕緊跟著照做,兩人並排懸挂在車底。
沒過多久,邵訟就領著人走了回來,果然一箱箱地打開檢查。韓諾惟眼看周圍全是大頭皮鞋,不覺心跳如擂鼓,下意識地用力抓緊了橫樑。
韓諾惟暗自慶幸莫傲骨對他的嚴厲訓練,如果放在以前,僅靠雙臂支撐身體的重量,他是堅持不了這麼長時間的。不過,饒是如此,他的雙臂也漸漸酸麻起來。他食物中毒后,一直沒有胃口,這兩天都吃得不多,現在更覺得有點體力不支。
好在這群獄警檢查了半天,什麼也沒查出來,邵訟帶著笑,聲音里全是委屈:「我的爺,可以了吧,好多人還在等著我回去呢!」
「車是沒問題,不過你現在不能出去。」
邵訟叫了起來:「為啥?」
「你沒看到停電了嗎?這是非常時期,我不能放你出去。你要出去,也得等來電了以後。」
邵訟可憐兮兮地說:「那啥時候來電啊,你要是一宿不來電,我還不得被那些吵著要喝酒的大爺給碎屍了啊。」
「等不了那麼久。已經有人去機房看了,估計一會就能維修好。」
「今天不是過年嘛,要放平常,我才懶得替他們跑腿呢。」
「你他媽還賣乖,又不是免費的酒,你不收錢是怎麼著?」
邵訟連忙點頭哈腰地求了一陣,但獄警仍然不同意放行。邵訟只好說:「那行吧,我把車開回倉庫,不停這兒了。」
「甭折騰了,車就放這兒,又不會飛。趕緊回去,要查人數了!」
邵訟萬般無奈地走了,韓諾惟聽著他的腳步聲漸漸走遠,只覺得自己離自由也一步步越來越遠。
周圍恢復了寧靜,黑暗中,莫傲骨在他耳邊低聲說:「我先出去,如果我沒有動靜,你再出來。」韓諾惟看著莫傲骨慢慢鬆開手,一點點往外挪著身子,簡直緊張得不能呼吸。
雖然外邊聽起來十分靜謐,誰知道有沒有人在等著?萬一這是個陷阱呢?韓諾惟想到這兒,猛然睜大眼睛。莫傲骨已經出去了,非常安靜,只聽到輕輕的腳步聲。韓諾惟這才小心翼翼地往外爬。
陰陽關仍然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崗哨塔樓上的哨兵用手電筒來回照著以替代探照燈,微弱的光芒在黑夜中猶如薄紗,只見一線蒼白。韓諾惟跟在莫傲骨的後面,一邊躲著巡邏隊和電筒光,一邊繞過了備勤房,走到了圍牆下邊。
莫傲骨已經手腳利落地開始剪電網上的鋁線了,韓諾惟這才反應過來,他從邵訟的車上拿的工具竟是鉗子。韓諾惟不由得感嘆道:「前輩,這是邵訟準備好的嗎?」
莫傲骨一邊剪,一邊說:「臭小子,快過來幫忙。」邵訟車上的鉗子並非專業的斷線鉗,莫傲骨剪得十分費力。韓諾惟趕緊幫他把剪斷的鋁線扯開,一會兒功夫,網牆上就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縫。
莫傲骨已經累得滿頭是汗,韓諾惟說:「前輩,您歇會,我來吧。」
莫傲骨搖搖頭,「你先出去。」
韓諾惟還在謙讓,莫傲骨火了,一腳踢在他小腿上:「你比我瘦!快出去!廢那麼多話!」
韓諾惟好心卻挨了一腳,十分憋屈地撐開網牆,鑽了出去。莫傲骨繼續咔嚓咔嚓動著鉗子,他比劃了幾下,終於將裂縫剪得足夠大了。
莫傲骨滿意地擦了把汗,抓著網牆的邊緣就往外鑽,但他畢竟身材魁梧得多,動作比較吃力,韓諾惟忍不住開玩笑地說:「前輩,該減減肥了。」
所有的燈突然全部點亮,一瞬間將陰陽關照耀得恍如白晝,警鈴大作。
莫傲骨卡在鋁線中,他的身子劇烈地抖動掙扎著,但強烈的高壓電就像沉重的枷鎖,將他牢牢地嵌在縫隙里。莫傲骨的眼睛完全凸了出來,俊朗的面孔已經徹底扭曲變形,皮膚像是爆裂的焦炭,一片片隨時都要脫落下來。
他還保持著往外鑽的動作,一隻手徒然地舉向韓諾惟。
「前輩」兩個字猶如針尖,卡在韓諾惟的喉嚨中間,刺得他痛不欲生。他猛然想起來,自己在陰陽關八年,居然從未叫過老人一聲「爺爺」。
韓諾惟的腿上,彷彿還殘留著莫傲骨那一腳帶來的溫度。他伸出手,想幫老人一把,好讓老人能掙脫出來。
然而他的手終於停在了空中,燒焦的臭味在提醒著他:面前是一具死屍。
這個世界上,他再也沒有親人了,再也沒有愛他的人了!從今往後,他又將是孤零零的一個鬼了!他的眼眶發熱,喉嚨發乾,有一瞬間,他真想乾脆撲到電網上抱著莫傲骨一起死算了。
但一個深刻的聲音卻在他腦中響起:「若你身上真的流淌著我們漢諾威家族的血液,那就出去報仇!報復每一個傷害過你的人!讓他們也嘗嘗骨肉分離、永失所愛、生不如死的滋味!」這聲音猶如驚雷,炸得他的五臟六腑都像被攪爛了一樣,炸得他的耳朵轟隆隆地作響,一直轟隆隆地炸到他的靈魂深處。
韓諾惟後退幾步,跪了下來。
他重重地向老人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向密林深處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