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自由之路
韓諾惟沿著江邊走了大半天才看到公路,他小心地躲在灌木叢中觀察了一會,確定沒有警察之後,才敢走到公路邊上攔車。
然而,他攔了半天也沒攔到一輛車,過往的車輛看到韓諾惟,無不加快速度離開。韓諾惟在心裡苦笑,他知道自己的樣子看上去很嚇人。他面孔醜陋,又只穿著一條舊短褲,加上亂糟糟的頭髮,看上去很難說是個好人。
不遠處又駛來一輛半新不舊的麵包車,韓諾惟趕緊又招起手來,他沒有抱很大的希望,因為這車沒有挂車牌,這樣的車應該是不願意別人搭便車的,萬一被查就麻煩了。
出乎意料的是,這輛車居然在他面前停了下來。開車的是一個瘦高的年輕人,長著一張黝黑樸實的臉,他用蹩腳的韓城話問道:「朋友,你需要幫忙?」
韓諾惟猶豫了一下,決定冒險試試,他用熟練的緬甸語回答說:「你好,朋友,我想去南坎。」
後車廂的玻璃被推開了,一個臉上擦著白色的粉的漢子用緬甸語問:「你是南坎人?在這幹嘛?」
韓諾惟答道:「我跟我老闆過來趕集的,但是回程路上被人搶了。」
「你老闆呢?」
「死了,還有幾個夥計也死了。」
「那你怎麼沒事?」
「我半道下去拉屎了,正蹲著,看到一群人衝上去搶老闆的東西,還捅刀子,我嚇壞了,就逃跑了。我當時還嚇得摔了一跤,身上也擦破了。」說著,韓諾惟轉過身,讓他們看自己身上的傷口。
「你的衣服呢?」
「衣服都在老闆車上,我不敢回去拿。」
「拉屎需要脫掉衣服嗎?」
韓諾惟露出一個傻乎乎的笑容,「老闆很防著我們,怕我們偷偷藏東西。」
「你的鞋子呢?拉屎還要脫鞋?」
「跑掉了啊,我穿那個拖鞋,跑不遠的。鞋子掉了跑得還快些。」韓諾惟又抬起腿,想展示自己的腳底板。
對方縮了一下脖子,顯然是不想看。韓諾惟放下腳后,他又換了個問題:「你們老闆是做什麼生意的?」
韓諾惟說:「賣琥珀。」然後又補了一句,「以前也賣過翡翠的。」
那人沉默了幾秒,忽然問道:「你老闆叫什麼?」
「邱丹孫。」韓諾惟脫口而出。
「不認識。不過好像是有個叫什麼孫的……」那人自言自語道。他想了一想,沖韓諾惟說:「你的老闆都不在了,你要我們送你去南坎幹嘛?」
韓諾惟說:「我是個手藝人,只要是琥珀加工方面的我都很擅長。你們要是能順路,把我放在南坎就好,我在那兒再去找活兒干。」
「你懂琥珀?」
韓諾惟點點頭。
那人拉開了車門,「你上來說。」韓諾惟暗自竊喜,立馬上了車。那人在包裹里翻了一下,拿了一個東西給他,「你先看看這個。」
韓諾惟接過來,仔細察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這是普通的棕紅珀,在緬甸琥珀中最為常見了。這塊料子質地較為通透,幾乎沒有雜質,可以算作是棕紅珀中的良品。可惜的是這裡有一道明顯的裂。」說著他指給塗粉的人看,「不過,這道裂剛好在這個凸出的角上,把這個角去掉就可以了。」
司機讚歎道:「乖乖,很厲害啊,不打燈就能看出這麼細小的裂痕!」
韓諾惟猶豫了一下,誠懇地說:「老闆,如果你們進的都是這一類的貨,一定要精加工,不然克價上不去。」
塗粉的人摳了摳鼻子,若有所思。
司機好奇地看著韓諾惟的臉孔:「你這頭髮是不是太長了點?不熱嗎?」
後座的一個人插嘴說:「你以為都跟你一樣么,恨不得住到空調裡面去?」
司機笑嘻嘻地說:「那好啊,我巴不得。」
韓諾惟摸了摸亂糟糟的頭髮,苦笑道:「最近不是流行長頭髮嘛,小妹兒最喜歡這種造型了。誰說不熱呢?」其實他八年未曾離開陰陽關,外面流行什麼,他怎麼會知道,這完全是胡說一氣。
想不到司機居然點了點頭:「是,現在的女人又開始喜歡男人留長發了。要我說,這種椰子樹葉一樣長的玩意在腦門上垂著,真難看。」
韓諾惟咧嘴一笑:「難不難看無所謂,女人喜歡就行。」說著,他注意到司機的座位旁邊放著半瓶可樂,肚子不由自主地叫喚了起來。
韓諾惟捂住肚子,難為情極了:「早上吃得少,還都拉出去了。」
司機哈哈大笑,爽快地將可樂遞給他,還幫他擰開了蓋子,「慢點喝,當心打嗝。」韓諾惟感激地謝過他,仰頭喝了起來,這簡直是他喝過的最好喝的飲料了。
司機又從儲物盒裡拿出一袋餅乾,交給韓諾惟,「只剩下奶鹽味的了。這個味道我覺得不怎麼樣,不過現在沒別的,你湊合吃吧。」
韓諾惟連連道謝,他一邊吃著東西,一邊小心地留意著塗粉的人的情緒。但那人並沒有說話,也沒有制止司機的行為,只是低頭在包裹里找著什麼。
找了一會兒,他拿出兩塊琥珀來,遞給韓諾惟:「你看看這些貨怎麼樣。」他又補充說,「也不見得非要精加工吧,我們可以跑量啊。」
韓諾惟接過琥珀:「跑量也行。不過,我看你這些琥珀雜質都很少,拿去跑量未免太可惜了,你要是願意,我來幫你加工,就當作是報答你們讓我搭順風車好了。」
車廂里一陣騷動,司機對塗粉的人說:「哥提薩,說真的,你可以讓他試試啊,假如他沒有撒謊的話。我們不是最近要招熟練工么。」
哥提薩瞪了司機一眼,「貌盛,多招一個人就多一個人拿錢,你不怕我把你的工錢分給人家?」貌盛好脾氣地笑笑:「別啊,要分也分別人的啊,我又開車又跑腿,什麼都干,多辛苦啊。」
哥提薩不再理會貌盛,他板著臉對韓諾惟說:「我先說清楚,你這樣的人我不是第一次見,落難的時候,人都會撿對自己有利的說,把自己的本事說得比天大。你要是敢吹牛皮,把料子給我磨壞了,我就直接把你丟到伊洛瓦底江去喂鱷魚。」他頓了一頓,又皺著眉頭說,「我真不敢相信,南坎有像你這麼白的人。」
韓諾惟微微一笑:「白還不好嗎?老闆給的活太多了,我整天幹活,很少出門。」
哥提薩盯著韓諾惟看了幾秒,然後做了個手勢,一個夥計關上了車門。貌盛把自己的外套遞給了韓諾惟:「我正熱得冒火,給你穿吧。」
韓諾惟感激地沖他笑笑,接過外套穿了起來,這是一件連帽的衛衣,他穿好衣服,把帽子戴起來,遮住了自己的一部分臉孔。一個夥計奇怪地問道:「你幹嘛把臉擋住?」
韓諾惟不好意思地說:「我臉上有很多疤……」言下之意是擔心自己的臉會嚇著他們。那夥計愣了一下,然後大笑起來:「你又不是唱歌的。」說著就順手把他的帽子掀開了,其他人也笑得前仰後合。
「唱歌的?」韓諾惟一頭霧水。
另一個夥計拍拍他的肩膀:「只有唱歌的才靠臉吃飯,我們靠手吃飯。」
韓諾惟心裡頓時五味雜陳,他一直覺得重若千鈞的東西,在別人眼裡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你的傷口不要緊吧。」貌盛發動了車,問道。
其實,韓諾惟的傷口一直在隱隱作痛,但他此刻只想趕緊離開這裡:「沒事,回去隨便擦點葯就行了,沒那麼細皮嫩肉的。」
就在這時,幾輛警車呼嘯著從他們對面擦肩而過,一車人面面相覷。
「吃飽了撐的,大白天拉什麼警鈴啊。」一個夥計忿忿地說。
另一個夥計說:「不是說這幾天中國過節,會不會是警察搞什麼節日儀式?」
貌盛頭也不回地說:「豬喲,春節跟警察有啥關係?」
「我知道春節!而且我又沒說是警察的節!」那個人不服氣地反駁道。
「好像是監獄方向開過來的,不知道是不是去法院提犯人。」韓諾惟鎮定自若地說,他拉了一下衣服的領子,巧妙地稍微遮了一點臉,「這幾天溫度有點低呢。」
哥提薩警覺地看了韓諾惟一眼,但後者已經低下頭來,正對著手裡的琥珀聚精會神地琢磨著,他沒有從韓諾惟臉上看出異樣來,也就漸漸放下心來。
「哥提薩,等下還會不會有警車來查我們?」一個膽子有點小的夥計回頭看著遠去的警車,顯然還有些害怕。「怕屁啊?」另一個夥計拍了拍座椅。
哥提薩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韓諾惟不動聲色地往座椅下瞟了一眼,看見了幾把步槍,他眼皮一抬,哥提薩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韓諾惟笑了笑,像什麼都不懂似的,接著研究手裡的琥珀。
不知車開了多久,韓諾惟感覺自己好像打了個盹,掌心裡的琥珀已經被捂得有點溫熱。他立刻感到一陣后怕,座椅下的那些槍支提醒著他,千萬不能睡著。他坐直身子,看了看窗外。
一塊巨大的藍色標語牌出現在眼前,上面刷著白色的粗體字:「非出入境通道,嚴禁非法出入境。」粗體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韓諾惟清楚地看見是「距國境線三十米。」
韓諾惟心裡一陣激動。
但車子並沒有往指示牌所指的方向往左走,而是往右邊一拐,沿著一條小河行駛。河裡有一些女人正在洗衣服,還有幾個曬得黢黑的小男孩,卷著褲腿在踩水玩。韓諾惟觀察了一下,卻判斷不出這些人是什麼民族的。
他心裡不自覺地開始打鼓了:這幫「老緬」為什麼不往邊境線開,而是走反方向呢?難道是因為剛才看到了中國的警車,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韓諾惟又立刻否認了這個猜測,他自認為剛才表現得還算自然,而且,就算這群人真的懷疑他,也沒有道理交給警方,最多把他丟下去罷了。
韓諾惟悄悄瞟了一眼哥提薩,後者蜷曲著身體,睡著了。但顯然他睡得並不踏實,每過一會兒,他就會扭動一下脖子,換一個相對舒服一點的姿勢。
「假如我的車上有一個逃犯,或者是有一個來路不明的傢伙,我還能睡得著嗎?」韓諾惟這樣想著,又稍微放心了一些。
車子沿著小河行駛了一段距離后,又拐了一個彎,眼前出現了大片的橡膠樹林。
「不知道今年會不會來颱風?」一個夥計看著橡膠樹林,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問韓諾惟。
「反正我是不種橡膠了,我老家以前的林子都租給別人種了。」另一個夥計答道,「看天吃飯,受不了。」
韓諾惟忽然想起莫傲骨曾經向他提到過,2008年緬甸遭遇熱帶風暴,受災嚴重。他試探地說:「只要別再來08年的那種就行了。」
一提起2008年的熱帶風暴,眾人頓時打開了話匣子,你一言我一語,熱鬧地交談起來。有人在罵政府,有人在感傷,有人在幸災樂禍,一時間,韓諾惟都不知道該聽誰的。
哥提薩被喧鬧聲吵醒,他醒來的第一眼就是去看韓諾惟。韓諾惟揉了揉眼睛,好像也剛睡醒似的,側臉看著窗外。
車又開了一陣,拐了許多彎,下了公路,開上了土路。過了一會兒,車停在一堆樹叢的前面,兩個夥計跳下來,將樹叢移開,露出了後面的鐵絲網。他們輕車熟路地將纏著鐵絲網的木樁移開,等車子開過去了,再將一切複位。
韓諾惟才明白過來,這些做琥珀生意的「老緬」開著沒有牌照的車,不會以邊卡的常規路線往返,這對他恰好是有利的。
沒過多久,車子開到了一座簡易的大鐵門前。貌盛用緬甸語與看守大門的士兵打了個招呼,然後塞了些錢給他。隨後,斜挎著老式步槍的士兵便拉動門鎖,打開了大鐵門。貌盛一踩油門,車子就開過去了。
車子在沒有公路的樹林里穿行,但貌盛非常熟練的樣子,顯然是常從這裡走。很快,車子開出了這片不大的樹林。
印著緬文的指示牌迎面而來。韓諾惟知道,自己真的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