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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少年的心

  當石門升到和人脖子差不多高的位置時,一個人迫不及待地彎下腰,一頭沖了進來。他看著緊緊握著槍的k1,露出了一絲詫異,接著又立刻側過臉,對著萬國侯笑了:「侯爺!」


  來人身材高大,頂著一頭半黃不灰的頭髮,臉像個棗核,藍色的眼睛里有一種灰濛濛的憂鬱。在萬國侯點頭之後,他又伸出手,在k1的肩膀上推了一下,「辛苦你了!」


  這個外國人,正是z2。而在門外站著的,還有t3和姜汝礪。


  萬國侯抱著月漱落往外走,面對門外有些激動的一群人,他的表情尤為平靜,「先上去,到車上再說,月總管受傷了。」


  t3遲疑了一下,還是主動說:「侯爺,您這一路受累了,我來幫您吧。」他正準備從萬國侯手裡接過月漱落,姜汝礪卻搶了先,「你等下還要開車呢,我來吧。」


  萬國侯不動聲色地瞟了姜汝礪一眼,然後將月漱落交給了他。t3縮回手,訕訕地笑了一下。


  一行人回到地面上,已是夕陽西下。萬國侯看了一眼表:「動作快點。」他忽然叫住姜汝礪,「你有破傷風疫苗嗎?」姜汝礪點點頭,「不過,在家裡,我只帶了急救箱。」


  「一會兒上車后,你先給月總管處理一下傷口,等拿到疫苗了,你就給她打。」萬國侯吩咐道。


  「是。」


  「侯爺,要不要我派兩個人守在這兒?」z2走到萬國侯身邊問道。


  萬國侯想了一想,「算了。9月13日還要舉辦宴會,最近正是用人的時候,就不用在這人身上浪費人力了。何況,你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明白。」


  萬國侯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下了山。山下除了他的車以外,還停著三輛悍馬,e1、謝狂心等六七個人正在路邊交談,看到萬國侯下來,他們趕緊迎了上去。


  萬國侯看著z2,戲謔地說:「你帶這麼多人來,是要把山拆了么?」


  z2神情嚴肅地答道:「假如您再晚一點兒出來,我真的是有這個打算的。」


  e1迎上來,「還好您沒事。我們正在商量,要不要聯繫人拉鑽井設備進山。」


  萬國侯知道這些人都是真心擔憂,當下也不再多說,只是拍了拍z2和e1,「都上車吧,我們回家。」


  月漱落被姜汝礪帶上了最後面那輛悍馬,而謝狂心則走到萬國侯身邊,主動要求和萬國侯坐同一輛車。若在平時,萬國侯是想好好休息一下的,但他見謝狂心一臉焦慮,想必也是急壞了,便沒有拒絕。


  「侯爺,您下次再去什麼危險的地方,能帶上我嗎?」謝狂心關上車門,終於忍不住語帶抱怨地說。


  「為什麼?」萬國侯看著他年少氣盛的臉,感覺有些好笑。


  「我可以幫忙,我還可以保護您。」謝狂心理直氣壯地說。


  坐在副駕的k1聽完忍不住笑著說:「等你能打過我再說保護侯爺的事情吧。」


  謝狂心翻了個白眼,「你好意思嗎?你比我高比我壯,一點都不讓著我?」


  z2一邊開車,一邊笑:「狂心,不是他不讓你,就算他讓你一隻手,你也打不過他。」


  謝狂心眼珠一轉,「我本來就不是保鏢,我幹嘛要那麼會打架!」此刻,他見萬國侯安全無虞,便放鬆了許多,不再像在外人面前那樣矜持。


  萬國侯不想聽他們喧嘩,便說道:「k1,開廣播聽聽。」


  k1按下按鈕,一陣民謠風格的音樂傳來,一個聲線紮實的男聲正在歌唱。k1剛要換台,萬國侯卻制止了他:「別換。」


  「天上的神仙,你穿梭在白雲間,


  地上的孫子,你苦了你孫大爺。


  你偷吃了老君的仙丹,來到了人間,

  你轉世做了誰的爹?你造的是哪門子孽?


  這是個拼爹的時代,拼爹的時代,哦哦。


  這是個裝b的時代,裝b的時代,哦哦。


  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天上的小鬼嗎?

  你是哪位神仙的小三吶?師傅,俺老孫去啦!


  唐僧他西行,幹掉了白骨精。


  沙僧說,師傅,咱會不會上法庭?


  老白說,師傅你放心,白骨精她沒背景。


  八戒他擰著鼻涕說,猴哥,你真行!

  這是個坑爹的時代,坑爹的時代,哦哦。


  這是個操蛋的時代,操蛋的時代,哦哦。」


  ……


  謝狂心詫異地看著萬國侯,在他的印象中,萬國侯從來不聽中文歌。


  萬國侯聽著直白的歌詞,臉上漸漸浮現出嘲諷的笑容:「坑爹?這說法有意思。」


  謝狂心問道:「侯爺,『坑爹』是什麼意思?」


  萬國侯沒有回答,他只是喃喃地低聲說:「我已經無爹可坑了。」


  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異常傷感,謝狂心不由得一怔。「侯爺,您的父親……」


  「不在了。」萬國侯淡淡地說。前座的z2和k1聞言都是一驚,因為他們幾乎從來沒有聽萬國侯主動提起過自己的家人。


  「我十八歲前,就是個坑爹的孩子。我瞞著父親,和一個比我大四歲的女人談戀愛;我為了能多一些錢泡妞,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父親說謊;我明知母親身體很差需要人照顧,卻還總是找借口去見我女朋友,把母親的事情都推給我父親。我的成績並不優秀,而我當時也沒有想過要在學業上做一點努力,好讓父親感到安慰。後來,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情,也都是我的任性所導致的,但我的父親卻從沒責備過我。十八歲后,我的爺爺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才開始正視這些問題,開始努力成為父親的的驕傲,成為家族的驕傲。也是從那時開始,我決心好好生活,因為再沒有爹,能被我坑了。」


  車廂里一陣沉默,只有電台主持人在感傷:剛才唱歌的這支樂隊已經解散了,物是人非。


  「我很少說這些,或許你們覺得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萬國侯理了一下褲子的褶皺,「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因為我也曾以為,只要對得起自己的本心,日後終將進入天堂。」


  他停了下來,看著窗外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但我後來才知道,去過地獄的人,此生無法再進天堂。」


  其他人都默不作聲。萬國侯說話的聲音並不大,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很輕,可他的話語里蘊含著一種不容否定的力量,彷彿每一個字都歷經千錘百鍊。


  「侯爺,您一定吃過很多苦。」謝狂心眨了眨眼,他的眼圈似乎有點泛紅,不知道是為什麼。


  萬國侯不置可否,而是忽然問了一個問題,「你還記得你的父母嗎?」


  謝狂心點了點頭,接著又搖了搖頭,「很模糊了,我還記得他們的名字,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他們的臉了。」


  「你想他們嗎?」


  謝狂心遲疑了一下,「有一段時間,天天想,一想他們,我就要流眼淚,然後哭累了就睡著了。」


  萬國侯同情地暼了他一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不再想念他們了?」


  謝狂心看向窗外,好一會兒才說話,「我剛到船上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朋友,他和我差不多大,一直都很照顧我。我剛開始非常想家,也吃不慣船上的東西,他就講笑話給我聽,幫我轉移注意力。後來我慢慢好一點了,開始吃東西了,但是卻經常不夠吃。」他苦笑了一聲,「九條家的人怕我們逃跑,所以從來沒讓我們吃飽過。」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還好有這個朋友,我才能不那麼想家。對了,他也是中國人,每次我想家,他就會小聲唱歌給我聽。在他的陪伴下,我漸漸覺得日子也不是那麼難熬了。後來,有一天,黑木船長派人來了。」


  謝狂心打了一個寒顫,似乎極不願回憶,「我們上船的時間夠久了,需要去工作了。我害怕,一直哭,他就主動站出來,說替我去工作。」


  「你這位朋友叫什麼名字?」


  「李提。」謝狂心的臉上掠過一絲陰鬱,「我不知道怎麼寫,就是發這個音。」


  k1悄悄調低了廣播的音量,因為廣播正放著一首歡快的歌曲。


  「李提替我去工作之後,就不知被調到哪條船上去了,我後來再也沒見過他。」謝狂心輕輕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左手,「李提走了以後,我忽然就不想家了。」


  「因為你的這位朋友給了你一種力量,他讓你知道,你不是一個人。」萬國侯平靜地說,「你確實要感謝他,沒有他,你可能扛不了這麼多年。」


  謝狂心低聲說:「我沒有見過比他更善良的人了。」


  「有時候,善良是個缺點,因為,善良的人不懂得拒絕。拒絕別人,在他們看來,就像是自己做錯了事一般。」萬國侯的話讓謝狂心感到一陣哀傷,「您是在責怪我利用了他嗎?」


  「如果是他主動要求幫助你,那利用不利用也就無所謂了,不是嗎?」萬國侯的眼中蘊藏著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氣。


  「我真希望能再見到李提。」謝狂心慢慢轉過頭,像是不願意再看那如火的殘陽。他發了一小會兒呆,忽然問道:「侯爺,您有沒有想過,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有另一個您存在?」


  萬國侯有些不明所以,「另一個我?」


  「是的。我就經常會這樣想,會不會在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平行的時空,有另一個我,過著和我完全不同的人生,實現著我的夢想,做著我想做而不能做、不敢做的事情。」謝狂心的普通話仍然帶著日語口音,抑揚頓挫的聲調有點奇怪,但此時聽起來,反而有種特別的韻味。


  「我不會假設這些。」萬國侯看著眼前這個漂亮的男孩子,像是在看一件易碎的瓷器,「因為這種念頭會讓人感覺自己特別孤獨。」他輕輕拍了一下少年的肩膀,「沒有人可以在長久的孤獨中沉醉不已,除非你是上帝。」


  「還有老虎、豹子什麼的。」k1的玩笑話逗樂了謝狂心,但萬國侯並沒有笑。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謝狂心:「你知道我為什麼救你嗎?」


  謝狂心臉色一黯,「我知道。」


  「我希望你不要成天胡思亂想,我給了你一個承諾,我一定會做到;但我也得提醒你,別忘記你答應我的事情。」萬國侯不疾不徐地說道。


  謝狂心臉色蒼白,「我沒有忘記。我今天只是非常害怕,我失去了母親,又失去了李提,我害怕再失去您。」他的右手有些顫抖,像是想要握住萬國侯的手,但最終,他還是克制住了這個念頭,「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如果您不嫌棄我。」


  「我沒有嫌棄過你。」萬國侯鄭重其事地說,「但我也沒有任何親人了。」說完,他往靠墊上一靠,閉上了雙眼。


  k1關掉廣播,憐憫地看了謝狂心一眼。


  車子開到魔都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萬國侯醒過來的時候,謝狂心正玩著手機,而k1在打盹。他輕輕揉了揉眼睛,「還有多久?」


  「還得一會兒,正好是下班高峰期。」z2答道。


  「侯爺,南澤姣和她媽媽剛好在這附近。」謝狂心一邊玩著手機,一邊說,「前面有個購物廣場,她倆在逛街。」


  萬國侯略一思忖,「z2,靠邊,你跟k1找個地方停車,等我消息。」


  「是。」


  「另外,k1,記得把那支筆拿去提取指紋。」


  萬國侯帶著謝狂心下了車,然後走過馬路,走進了一座新開張沒多久的購物廣場。謝狂心四處尋找,很快便看到了正在往冰淇淋店走去的陶白荷母女。萬國侯拉著他閃到了一邊,「先等等。」


  萬國侯看著陶白荷的背影,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激動得不能自已——這是他時隔十二年後第一次看見初戀情人。


  但奇怪的是,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此刻異常平靜,平靜得就像是秦始皇手裡的那面鏡子。他忽然想起了月漱落那櫻花一般的嘴唇,接著被一臉詫異的謝狂心給喚醒了:「侯爺?」


  他恢復了一貫的冷漠:「走吧,去會一會我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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