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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欲擒故縱

  游津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環視著畫室里擺放整齊的畫板架,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愉悅:她喜歡整潔。雖然她完全可以叫清潔工來收拾,但她呆在畫室也無聊,就索性自己整理了一遍。


  千楓學院在學業任務上比一般的高中要稍微輕一些,高一和高二的學生每周都有兩節美術課。雖然美術課所教的僅是很簡單的油畫入門,但對大部分學生來說,仍然不失為一种放松。


  學校已經放暑假了,可游津蘭依舊經常到學校來,一是要關心正在拍校慶紀錄片的高襄綺,二來是趁學生放假,抓緊時間在畫室里練一下畫畫。儘管戴天沒有對她提出掌握繪畫技能的要求,但游津蘭並不敢放輕鬆,因為她太害怕學生要她示範畫法了。


  她很喜歡千楓學院的風景,尤其是站在主教學樓的樓頂看天空。夕陽將那些多情的雲彩都染成了粉嫩的紅,而漸漸變得暗淡的天空則透出一種旖旎的淺紫藍,這些色彩交錯在一起,就像是一塊巨大的調色盤,任憑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鳥兒恣意地飛翔其間。每當這時,她總會深深地吸一口氣,好像自己真的是個浪漫又文藝的美術老師,沒有平庸的婚姻,沒有多病的兒子,更沒有愧疚與復仇的執念。


  想到這兒,游津蘭拿起了畫筆。她現在已經從書本上了解到畫面的縱深感是通過色彩變化、明暗過渡來表現的,也大概掌握了點彩,所缺乏的就是實踐了。


  她試著勾勒出了一個大概的樓房輪廓,又畫了一個小小的人影,然後是天空中掛著的一輪紅日。打完線稿,她從顏料盒裡取了一些顏料,在畫布上大面積地塗抹起來。塗完了底色后,她又琢磨了一會兒,換了一支小一號的畫筆,開始描繪細節。


  這是她第一次試著拋開臨摹,自己創作。她毫無把握,但還是儘可能地集中了精神,不讓其他紛亂雜蕪的思緒干擾自己。


  不知道畫了多久,一個溫熱的呼吸聲忽然出現在她耳後,「蘭蘭,你畫的是自己嗎?」


  游津蘭被嚇了一大跳,她驚駭地轉過臉,看見高靳面帶微笑地站在她身邊。


  「你什麼時候來的?」游津蘭驚魂甫定。


  「有五六分鐘了吧,我進來前敲門了,可能你太投入了,沒聽見,所以我就走到你背後看你作畫了。」高靳看著她吃驚的表情,似乎有些興奮,「看見我,你好像並不高興?」


  「沒有,沒有。」游津蘭放下畫筆,「今天襄襄沒有戲,你怎麼來了?」


  「襄襄沒有戲,我就不能來看你嗎?」高靳拖過一張椅子,在游津蘭身邊坐下。「我今天是來幫襄襄跟劇組請假的,順便看看你。」


  「襄襄怎麼了?」游津蘭關心地問道。她在心裡暗暗好笑:請假何須專程跑到學校來,高靳這是醉翁之意罷了。


  「沒什麼,例行體檢。」高靳的目光移到了畫布上,「你畫的是千楓學院的樓頂?畫上的人是你自己嗎?」


  游津蘭有些尷尬,「我還沒畫好。」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高靳敏感地發現了她的不悅,「是不是被我打擾了?那我現在就走。」雖然他話是這麼說,但身體並沒有動彈,臉上也看不出一絲一毫要走的意思。


  游津蘭搖搖頭,「不必。」她苦笑了一下,「我最近狀態不太好,畫的時候感覺力不從心。」她暗自慶幸高靳是個外行,不然就很難解釋了。


  「那就先放下吧,過一段時間,等你有感覺了再畫。」高靳安慰她說。


  「油畫不能畫幾筆就這樣丟著不管的。時間長了,顏料會幹掉,變得又硬又難畫。」游津蘭喃喃地說,「我再找時間試試吧。」


  「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高靳的眼珠慢慢地轉動著,「蘭蘭?」


  「你說。」游津蘭謹慎地說,「假如我能辦到,我一定會儘力。」


  高靳笑了起來,「別這麼緊張,我的要求很簡單。」他凝視著畫布,「等你有狀態了,完成這幅畫了,能送給我嗎?」


  游津蘭詫異地揚起眉毛,「我還沒畫完呢,沒準等我畫完了,你就不喜歡了。」


  高靳深情脈脈地看著她,「雖然是草圖,但我從這幅畫里好像看到了一種寂寞,還有一種不甘心和不得已。這讓我想起了我年輕的時候,儘管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寂寞。」他的表情十分認真,「我不懂畫,但我喜歡這幅畫給我的感覺。」


  游津蘭想了想,「好吧。我畫完了,就送給你。」她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但是你不要告訴襄襄這是我畫的。」


  高靳眨眨眼,「為什麼?」


  「我上課時經常強調繪畫要注重技法,但這幅畫我是隨意亂畫的,並沒有什麼技法。」游津蘭絞盡腦汁,總算想出了一個借口。她心裡清楚,對於常年學畫的高襄綺來說,只要一看到這幅畫,就能看出是外行的作品。


  「好的,我答應你。」高靳站起來,將椅子擺放回原處,再走回遊津蘭身邊,「那麼,為了答謝你送給我這幅畫,我能不能邀請你共進晚餐呢?」


  游津蘭這才發現,高靳今天精心打扮了一番,他颳了鬍子,穿著筆挺的襯衫,身上還飄散著若有若無的ysl鴉片香水的味道。她想起戴天發給她的郵件里的一句話「欲擒故縱,忽遠忽近」,禁不住微笑了一下。


  「看你的表情,我可以理解為是答應的意思嗎?」高靳緊追不捨。


  游津蘭站起來,轉身面對高靳,「抱歉,我想完成手上的這一幅畫。」


  高靳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大概是沒想到會被拒絕,他有些狼狽地後退了兩步。接著,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假如我堅持邀請你共進晚餐呢?」


  游津蘭不自覺地握緊了背在身後的手,「你一直是這麼強勢的嗎?」


  她的態度讓高靳有些無奈,「你誤會我了,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請求,不是強迫。」高靳又往前走了一步,「我不會強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游津蘭鬆開了手,她用盡量平靜的口吻說:「我忘記告訴你了,今天我是值班老師,而且高中部只有我一個老師值班。」她抬起下巴,「你可以去查查。」


  高靳盯著她看了幾秒鐘,忽然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游津蘭看著高靳的背影,大腦一片空白。當高靳快要走出畫室時,她忽然鼓足了勇氣,「你是不是打算去找教務處,讓他們重新安排值班表,好讓我以後都不用再值班了?」


  高靳停下了腳步,他慢慢轉過身來,「這樣做有用嗎?」


  游津蘭朝著高靳一步步走過去,她能感覺到心裡有一股小火苗在燃燒,雖然她暫時還不知道那是什麼,「高先生,你並不是第一個想要請我吃飯的學生家長。」


  她的短髮隨著她的步伐輕快地晃動著,在她的右耳旁邊,有一小撮不聽話的頭髮,不那麼服帖地往外飛著。高靳不知怎麼地很想幫她撫平,他看著這倔強的女人,有些欣賞,又有些莫名的心酸,「我懂了,告辭。」


  高靳拉開了畫室的門。「你就這樣放棄了?你的耐性就這麼少?」游津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她憑著一股豁出去的勁兒,不管不顧地說,「上次跟你在車裡談話,我還以為你是泡妞高手呢。」


  高靳轉過頭來看著她,忽然咧嘴一笑,「我其實是個很簡單的人,我長這麼大,就談過一次戀愛,跟高手一點關係都沒有。」


  游津蘭撇撇嘴,「你有那麼純情?我才不信呢。」說完,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像是在撒嬌,不由得紅了臉。


  高靳大笑,「我會讓你相信的。」看游津蘭有些害羞,他便體貼地將到嘴邊的玩笑話給咽了回去,「我去樓下停車場等你,銀色的柯尼塞格。」


  令游津蘭吃驚的是,高靳並沒有就吃什麼向她徵詢意見,而是直接將車開到了城西。


  「蘭蘭,你是崇明島人,一定喜歡吃魚吧。」高靳停好車,沖她一笑。


  游津蘭看著窗外的「湖光船宴」,詫異地說:「我們要上船?」


  高靳下了車,然後繞到右側為她打開了車門,「請。」


  「湖光船宴」其實是一個小型碼頭。高靳帶著游津蘭,坐上了停靠在岸邊的一艘烏篷船。游津蘭上船后,摸著船艙的內壁,感覺十分新鮮。


  「在你的家鄉,有這樣的小船嗎?」高靳問道。


  游津蘭搖搖頭,「我們那都是機械船。」她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腥味,這不是天然湖吧。」


  高靳笑著說,「這樣大的人工湖也算挺不錯了,畢竟是在都市中。」


  談笑間,他們已經到了目的地——湖中的一片仿古建築物。高靳跳上岸后,向游津蘭伸出手。游津蘭穿的是連體長褲,本來是利於行動的,但無奈腳上穿的是高跟鞋,再加上船身也有些晃動,上岸就變得不方便。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握住了高靳的手。那是一雙溫暖而又寬厚的大手,虎口和指腹都有厚厚的老繭,在游津蘭的手被握住的那一刻,她感覺那些老繭彷彿都在訴說它們的主人曾歷經風霜。


  剛走完台階,高靳便主動鬆開了游津蘭的手,這讓後者暗暗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她又有點擔心:是不是自己表現得不夠好?

  腰裡塞著雪白手巾的服務生笑容可掬地將他們領到了由船改造而成的包廂面前。游津蘭定睛一看,這艘船四面開窗,艙壁上雕刻著「松竹梅蘭」的圖案,船頭掛著直垂到地的白色帳幔,帳幔邊上還懸有造型古樸的宮燈。此刻,天色已暗,湖面上吹來了涼爽的晚風,帳幔隨風輕舞,那宮燈也跟著搖搖晃晃,灑下一片古色古香的昏黃。


  周圍隱隱約約地傳來古箏的聲音,但四下望去,並不見音箱,也不見演奏的人,這種神秘的感覺,也為這景緻平添了幾分世外桃源的仙氣。


  游津蘭頭一次置身這樣的環境,不由得笑了起來:「這種設計真有趣。」


  高靳一指船頭掛著的木牌,上面寫著「蘭心」,「我特意選的這艘船。」


  游津蘭心中一動,她不曾想到,在高靳這粗獷的外表下也會有如此細緻的一面。她一時有些無措,只好矜持地笑了一下,走上了船。


  「這裡是不能點菜的,廚師當天做什麼,我們就吃什麼。而廚師做什麼,又取決於當天漁夫捕撈上來的是什麼。」一落座,高靳便對游津蘭說,「一會兒要上些什麼菜,我心裡其實也沒底。」


  游津蘭驚奇地看著窗外,「這裡生意似乎不錯,廚師怎麼能保證客人都喜歡他們當天做的菜呢?」


  高靳笑了起來:「雖然我也是做餐飲的,但我不得不說,我很佩服這裡的老闆,膽子真大。眾口難調,他居然敢將一切都交給老天爺。」


  「說不定,有些客人就是喜歡這份未知呢。畢竟,越不可掌控,就越讓人覺得刺激。」游津蘭本是順著高靳的話往下說的,但此刻聽起來,這句話恰如船頭的宮燈一般,昏黃搖曳,曖昧不明。


  高靳似乎沒有聽明白這句話,他正看著桌上的一個陶碟發獃。游津蘭心裡一陣嘀咕,不知對方是裝傻,還是故意做出這副姿態好讓她不感到緊張。


  「蘭蘭,你看這碟子里的鵝卵石。」高靳漫不經心地說,「曾經有個人告訴我,鵝卵石以前是有稜角的。但在數千萬年的地殼運動后,它們飽經流水的沖刷,終於失去了那些不規則的稜角,變成了現在這個圓潤的模樣。」


  游津蘭認真地側耳聽完,然後咀嚼著這番話,好一會兒沒有吭聲。


  「再有稜角的石頭,也會被流水沖刷成圓潤的樣子。同理,再高傲的女人,也終究會屈服於一顆真心。」高靳忽然抓住游津蘭的右手,「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請讓我照顧你。」他的目光里滿含真摯的熱情。


  游津蘭忍不住渾身哆嗦,她說不清自己有幾分恐懼,幾分感動。一陣混合著厭惡和激動的情緒在她心中翻湧,她下意識地答道,「你不會後悔嗎?」


  「我只後悔一件事。」高靳垂下眼瞼,片刻,又抬眼看著她,「我後悔沒有早一點遇見你。」


  游津蘭看著高靳那深不可測的眼神,徹底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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