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九九一
窗外,忽然起風了。
秋風呼嘯著,席捲起了院子里的落葉,葉子飛到空中,打了一個圈兒,就砸在了玻璃窗上,發出細微的「啪嚓」聲。
夜更深了。秋季的寒意滲透進風裡,又傳到了人的心中。
皇冠二樓的書房內,只有柜子上的那盞檯燈亮著,昏黃的燈光柔和地照在老叫花子的臉上,影影綽綽,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萬國侯並沒有催促老叫花子,他只是慢悠悠地晃動著手裡的琥珀杯,然後對著燈光觀察了一會兒。
「你問這個做什麼?」良久,老叫花子嘶啞著嗓子問道。
「因為我想確定,你是本尊,還是贗品。」說完,萬國侯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他站起來,走到桌邊,放下了杯子。「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嗎?」
「你說你是漢諾威家的人,那你知道這個家族的傳承嗎?」老叫花子反問道。他雖然被捆在椅子上,但他的氣場一點也不輸給萬國侯。
「我大概可以回答這個問題。」萬國侯嘆了一口氣,「你真是一點都不肯給我面子呢。」他露出了一個古怪的微笑,「我就從跟琥珀有關的地方開始說吧。1884年,莫禮遜去世,他的長子科頓接手了家族的事務;1901年,科頓去世,繼承者是他的長子埃德蒙;1925年,埃德蒙去世,繼承者是他的長子安德魯;1950年,安德魯去世,他的長子莫傲骨輾轉來到了中國。到了1956年,莫傲骨的兒子莫藺樞出生了。而我,生於1984年,是莫禮遜的第七代傳人。」
「莫傲骨?」老叫花子噗嗤笑出了聲,「這名字真……二。」
「反正只是個代號,就像他身份證上的莫烏斯一樣。」萬國侯淡淡地說,「按理來說,莫傲骨應該至少生兩個孩子,才能保證雙密碼的有效傳承。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他一直在等待你結婚生子,只要你也有了孩子,那雙密碼的傳承就有了保障。」
「你居然知道雙密碼?」老叫花子的眼睛瞪得滾圓。
「我還知道,你不管是叫潘寧頓,還是叫藤原俊樹,都只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其實,你真正的名字,是pennington。」
老叫花子沉默了一陣后,忽然苦笑了一聲,「你現在可以給我鬆綁了,我不會再與你為敵了。」
「為什麼?」
「因為你居然知道我的霓虹國名字,這名字,除了我大哥和雲蹤,再也沒有其他人知道了。」潘寧頓傷感地說,「不仁社的那幫蠢貨,都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們管我叫『あしゅら』。」
「是你殺人太多的緣故嗎?」萬國侯輕輕地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走過去,替老人解開了繩子。
潘寧頓立刻活動了一下手腳,當他看到自己的手腕和足踝上被繩子勒出的紅印時,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你的人下手還真重。」
「我替他們向你賠不是。」萬國侯誠懇地說,「請你諒解,這年頭,交一個朋友,比交一個敵人要困難得多。」
「這倒是。」潘寧頓點點頭,繼而話鋒一轉,「你就不怕我是別人偽裝的嗎?」
萬國侯微微一笑,「這我倒不擔心。」說著,他忽然從酒瓶後面拿出了一把精緻的手槍,還有一個消音器,然後將消音器擰到手槍上,「假如你有問題,我隨時可以解決你。」
「這不公平,我又沒有槍!」潘寧頓叫道。
「假如你是我的敵人,那我無需對你講公平;假如你是我的盟友,我又為什麼要對你開槍呢?」萬國侯裝好了消音器,神色淡然。
「算你狠。」潘寧頓喃喃自語道。他盯著萬國侯看了一會兒后,忽然說道,「給我拿一杯酒來。」
萬國侯哭笑不得,這人的脾性確實有幾分像莫傲骨,不愧是兄弟倆。
一杯酒下肚,潘寧頓的臉色似乎變好了一些,他打量著手裡的酒杯,「你這個敗家子,好好的琥珀拿來挖成杯子,糟踐東西。」
萬國侯微笑著說:「反正用不完。」
潘寧頓一愣,「你該不會是找到了……」
「是的。」萬國侯點點頭,明顯是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我會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說給你聽。」
燈光穿過棕紅色的威士忌,在地毯上投射出淡淡的光影。地毯上綉著凱爾特傳說中庫丘林與洛赫對戰的場景,在這兩人的身邊,圍繞著各種面目可憎的奇怪動物,這些動物是戰爭女神莫瑞甘變的,目的是擾亂兩人的視線。
潘寧頓一邊聽著萬國侯的回憶,一邊盯著地毯發獃。當他們喝完了一瓶威士忌的時候,萬國侯的故事也說得差不多了,「你還想喝點什麼?我這裡什麼酒都有。」
「那就來一瓶伏特加吧。」潘寧頓打了個酒嗝,「這種氣氛下,難道我們不該喝點純爺們的酒嗎?」他笑了笑,「我想,你這裡肯定有belvedere或czar的。」
「我有更好的。」萬國侯微笑著答道。然後,他走到書桌旁邊,按下了一個按鈕,「給我送一瓶diva,祖母綠的。」
「嘖嘖。」潘寧頓咂著嘴巴,「大哥要是看到你這樣揮霍,肯定要揍你的。」
「才不會。」萬國侯做了個鬼臉,「他只會笑話你不懂生活。」
「我是不懂。」潘寧頓的神色黯淡了下來,「我只懂殺人。」
「是因為雲蹤嗎?」萬國侯重新將淺綠色的隱形眼鏡戴上,然後對著柜子旁的鏡子看了看。
潘寧頓沉默不語。他的臉部輪廓深刻而鮮明,在燈光的照耀下恍如雕塑。他的下巴和鬢角附近的那些小傷疤,就像是命運的烙印,永遠地留在了他的生命里。
送酒的僕人敲了敲門,將酒端了進來,他試圖開啟酒瓶,但萬國侯卻擺擺手,示意他離開。
待僕人退下后,萬國侯打開了酒瓶,並為潘寧頓斟滿了一杯伏特加。潘寧頓盯著那細長的猶如香水瓶一般的酒瓶發了會兒呆,然後才開始緩緩地敘述起如煙往事。
在潘寧頓的記憶中,比他大十二歲的莫傲骨曾經是如偶像一般的存在。這位同父異母的哥哥不僅比他聰明勇敢,還教會他許多生存的技能。
然而,隨著潘寧頓年歲漸長,他和莫傲骨之間產生了分歧。莫傲骨的母親死於疾病,而潘寧頓的母親卻死於「不仁社」的暗殺,也正因此,潘寧頓對於「不仁社」的仇恨更甚於兄長。
在來到中國之後,兩人的分歧進一步加深。莫傲骨選擇在中緬邊境的小縣城隱居,而潘寧頓卻在和莫傲骨的激烈爭吵后,憤而只身前往霓虹國。到了霓虹國后,潘寧頓就與「不仁社」正面宣戰了,他帶著滿腔怒火,對「不仁社」的人大開殺戒。在霓虹國的那些年裡,他成功地破壞了許多「不仁社」的據點,並且導致「不仁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處於「癱瘓」的狀態。
「我想,我大概知道爺爺反對你復仇的原因。」萬國侯喝了一口酒,濃烈的辣味在他的口腔中回蕩,片刻后,辣味散去,只剩下香冽的甘甜。「因為你殺了很多無辜的人,對嗎?」
潘寧頓不置可否,他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遠處的大門。透過金屬門的柵欄,隱約可以看到街上的路燈。
此時已是深夜,路上不見行人,但路燈仍舊默默地亮著,如同守望者一般。它們既孤單,又堅強,就像是他心底的執念,難以忘懷。
1991年的8月,對潘寧頓來說,是灰色的。在那個盛夏,他失去了妻子和兒子,還幾乎失去了生命。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找到了潘寧頓的「不仁社」,調動了能在異國使用的最大武力。密集的火力幾乎摧毀了潘寧頓藏身的那家小旅館,但潘寧頓也憑著自己的勇氣和毅力,將敵人殺得片甲不留。短暫的交戰過後,滿地都是彈殼、碎片,以及看不清原本面貌的殘肢和骨頭。
之後,「不仁社」的「善後小組」將潘寧頓的「屍體」從破爛不堪的屋子裡抬了出來,丟上了運送屍體的卡車。
潘寧頓醒來后,一時間有些茫然。他不知道究竟是「不仁社」的手下太粗心,將他當成死人扔上了車,還是他的運氣好,居然在身中數彈之後活了下來。
他試著動彈了一下,但立刻就觸碰到了油膩膩的肢體。他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氣,強烈的血腥味和屍臭味襲來,令他作嘔。
潘寧頓忍著想要嘔吐的衝動,伸出手在那些噁心的肉塊上摸索著。
此時天色已黑,他摸索了好幾具屍體后,終於找到了一把戰術匕首。儘管他渾身是傷,疼得幾乎隨時都會再暈厥過去,但他還是咬緊了牙關,竭力保持著清醒。他收好匕首,然後吃力地將蓋在他頭頂上的一大塊油布掀開了。
yn的山路崎嶇不平,卡車不停地顛簸著,潘寧頓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顛出來了。他抓著卡車邊緣的欄杆,抬頭看了看墨黑的天空。
明亮的星辰像是溫情的眼睛,憐憫地俯視著蒼茫的大地。天空中不見月亮,只有幾片灰濛濛的雲彩,在夜風的吹拂下,橫七豎八地亂飄。
一群烏鴉飛過樹梢,發出難聽的「啞啞」聲。
潘寧頓看著那群排列成了奇怪隊形的烏鴉,忽然微笑了一下,他想,「我也算是死過的人了!」接著,他就聽到了一陣陣「嗡嗡」的聲音。大概是蒼蠅聞到了車上的臭味,它們爭相恐后地撲了過來。
畢竟是在中國,「不仁社」不敢在城鎮里焚燒這些屍體,他們一定會先將這車屍體運到偏僻的地方,然後再進行處理。
想到這兒,潘寧頓做了一個決定。
他扒著車箱的欄杆,觀察著沿路的狀況,但天色太黑了,一路上又沒有路燈,所以他只能憑藉車燈照射的那點範圍來判斷方向。
在卡車拐上一個u型彎道時,潘寧頓狠下心,跳下了車。落地時,他聽到了「咔」的一聲,知道自己骨折了,但他來不及叫喊,只是立刻起身,竄進了路旁的樹林。
卡車突然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接著,司機和副駕駛就端著槍沖了出來。
潘寧頓慌不擇路,他能聽見身後不遠處的兩個人的咒罵聲,但他渾身是傷,只能拖著步子往山下走去。
司機和副駕駛打開了手電筒,慘白的光柱在樹林中掃過。潘寧頓小心地挪動著腳步,盡量避免引出響動來。
「你這個王八羔子是跑不掉的!」司機大喊了一聲,「等我們抓到你,就把你切成小塊,串在簽子上烤著吃!」
「只怕你咬不動。」潘寧頓在心裡想著,同時將身子貼近了一棵較粗的樹的樹榦。
「啊!」副駕駛忽然驚呼一聲,他沒有注意腳下,結果不小心踩中了獵戶放置的陷阱。他的一隻腳被陷阱的鐵齒給牢牢地咬住了,他疼得幾乎要哭出來了,「石原,快來幫我!」
「混蛋!你這廢物!」
潘寧頓聽明白情況后,拔腿就跑。
槍聲立刻響了起來。
「你在這兒等著!」石原吩咐道,然後急忙朝著潘寧頓逃跑的方向追去。
潘寧頓一口氣跑了很久,他覺得自己的嘴裡滿是血腥味,肺部更像是要爆炸了一般。忽然,他絆到了一塊石頭,緊接著就「啪」地摔在了地上,臉部則撞上了堅硬的碎石。
潘寧頓掙扎著慢慢站了起來,接著,一把雷明頓m870抵在了他的後腦勺上,「王八蛋!」石原氣呼呼地說道,「等會兒老子一定要把炸彈塞到你的屁股里。」
潘寧頓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看著石原那張滿臉橫肉的臉,微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這個微笑激怒了石原,就在他準備發飆的一瞬間,潘寧頓突然一伸手,一把奪過了石原的槍,並迅速將槍管狠狠地壓在了後者的喉管上。
雷明頓m870的槍管有半米多長,此刻就像是一根沉重的球棒一樣,壓得石原呼吸困難。他拚命地翻著白眼,但還是記得自己的后腰掖著一把手槍。他用盡全力,終於拔出了手槍,緊接著就對著潘寧頓扣下了扳機。
潘寧頓後退了兩步,他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像是再也承受不了這些痛苦。石原一個箭步衝上去,飛起一腳,將他踢下了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