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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田螺姑娘

  「如果你想問我,為什麼在奪槍之後,不立刻殺了石原,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潘寧頓靠在窗邊,略帶傷感地說,「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想的。或許,是因為那天我真的殺累了吧。」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1991年8月。


  潘寧頓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小木屋的床上。屋內的裝飾表明,這是獵戶的小屋,而他應該是被獵戶救起來了。


  此刻似乎是正午,明亮的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空隙,照進小小的木屋。雖然是八月,但夏季的酷熱卻被擋在了木屋之外,一種森林所特有的清香在屋內瀰漫。


  屋子裡的一切都透著原始的氣息:粗糙的木頭桌椅、低矮的小板凳、一些用植物的莖葉編織而成的背簍。這些都說明了小屋的主人不像個「現代人」。


  潘寧頓的周身都綁著厚厚的布,有些地方還在輕微地往外滲血。他掙扎著坐了起來,然後撕開了一處傷口上的布條,卻赫然發現傷口上面敷有許多像是草木灰一類的褐色的東西。他皺著眉頭,用手沾了一點兒,湊到鼻子附近聞了聞,還好,不臭。


  「你醒了?」一個精瘦的漢子開門走了進來,他的普通話帶有濃重的口音,潘寧頓聽著很費勁。


  潘寧頓沒有說話,他下意識地在身上摸索了起來。


  「你在找這個嗎?」獵戶從小木桌的抽屜里拿出了匕首。他把玩著匕首,「刀把上刻的是什麼字?不像是漢字呢。」


  潘寧頓冷眼看著對方,保持著沉默。


  「這好像不是國產的刀。」獵戶的好奇心十分旺盛。


  「還給我。」潘寧頓艱難地開口了。他說話的聲音像是鸚鵡的怪叫,這讓他嚇了一跳。


  「你的這裡被打傷了。」獵戶比劃著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我給你把子彈都拿出來了,十一顆。」


  潘寧頓吃力地點了點頭,「謝謝,請把刀還給我。」他扶著床邊,哆哆嗦嗦地下了床,可他剛一離開床就摔倒在地,疼得他齜牙咧嘴。


  獵戶一步衝上前,將他扶回了床上,「你現在走,會死的。」


  潘寧頓躺了下來,因為牽動了傷口而疼得直喘氣。過了一會兒,他感覺稍微好了一點兒,才問道,「你幹嘛要救我?」


  獵戶皺著眉頭,黝黑的臉孔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你都快要死了,我不該救你嗎?」


  潘寧頓在心裡嘆了口氣,他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傻。


  「你可真能睡,睡了三天。我差點以為你醒不過來了。」獵戶給他蓋上薄薄的被子,「林子里很涼,你當心一點。」


  「你在哪兒發現我的?」


  「山崖底下。」獵戶答道,「不過,我不是在那兒遇到你的。」他那乾瘦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笑意,「你被兩個壞人追的時候,我就看到你了。但我不敢出來,等他們走了以後,我才沿著小路下山去找你的。」他停頓了一下,「你真是命硬,傷成這樣,居然沒摔死。」


  「那兩個人,沒看見你?」潘寧頓緊張地問道。


  「當然沒有。」獵戶驕傲地說,「我們這些在山裡長大的人,知道怎麼隱藏自己的蹤跡。」


  潘寧頓稍微鬆了一口氣,他昂起頭看著獵戶,誠懇地說,「但是,你真的不該救我,你可能會惹上麻煩的。」


  「你說的麻煩,是那群說著日語的傢伙嗎?」獵戶咧嘴一笑,「雖然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一個人的腿腳廢了,一個人蠢得像頭驢,我不覺得他們是麻煩,他們還不如野兔聰明呢。」


  潘寧頓默默地想了一會兒心事後,想要坐起來,但剛一用力,腹部的傷口就疼得他幾乎要掉眼淚。他喘著粗氣,過了好一陣才開口說話,「聽起來,你不喜歡霓虹國人?」


  「我的阿公,死在霓虹國人的手裡了。」獵戶緘默了一會兒,又緩緩說道,「我只恨自己生的晚,不能上戰場。」


  「那我們算是有共同的敵人了。」潘寧頓忍著痛,「希望你不要出賣我。」


  獵戶臉一黑,將匕首丟到了床上,「我要你跟我打一架。你竟敢侮辱我們格魯孜爾族人!」


  潘寧頓努力綳直了手臂,終於夠到了匕首。他把刀抓在手裡,然後吃力地掀開了被子,「來吧。」


  獵戶看了看潘寧頓,然後噘起嘴,忿忿地說:「你現在受傷了,我不跟你打。等你好了,我一定要跟你打一架。」


  說完,他重新給潘寧頓蓋好了被子,然後轉身出去了。


  當秋天過完的時候,潘寧頓的身體好了許多,他那條摔斷的腿幾乎已經痊癒了。獵戶提供的東方草藥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不僅使他免於感染,還幫助他恢復了元氣。


  當他感覺到自己可以行走時,他便每天走出小木屋,在小木屋附近轉悠一會兒,甚至還會幫忙撿拾一些柴火。


  潘寧頓對於自己的來歷諱莫如深,他自稱「老潘」,其餘的便不願再說,好在獵戶並沒有過多地追問。


  這個名叫「薄伽猛」的獵戶平時住在村子里,只有狩獵的時候才會出來在林子里住上幾天。


  大概是十月底的一個傍晚,潘寧頓正蹲在小木屋前面的空地上整理他摘回來的一些蘑菇。薄伽猛進城賣山貨去了,他想煮一鍋蘑菇湯,等薄伽猛回來一起吃。


  突然,一個清脆的笑聲出現在他背後,嚇得他渾身一激靈。


  潘寧頓立刻站了起來,他轉過身去,看見了一個嬌小苗條的年輕女子,後者正好奇地看著他。


  這女子穿著黑色的短袍和長褲,褲腿扎進了綉著彩色條紋的短靴之中。她的頭上戴著由彩色絲線編織而成的髮帶,四根小辮子翹在腦袋後面,像是四條俏皮的小尾巴。除此以外,她的耳洞里還插著兩朵紫色的小野花。


  即使是在光線暗淡的樹林中,潘寧頓也不難看出來,這是個漂亮得有些不像話的姑娘。她的皮膚特別白皙,就像是能發光一樣。此刻,她撲閃著大眼睛看著潘寧頓,彷彿是在看一種從未見過的動物。


  「你是誰?」潘寧頓定了定神。


  「這話是我要說的呀。」女子向前走了兩步,潘寧頓立刻後退了兩步。女子的普通話不太好,帶著奇怪的口音,潘寧頓聽不出來她是哪裡人。


  「回答我的問題。」潘寧頓冷冷地說道。他暗中抽出了匕首,背在了身後。


  「你這人真不識好歹。」女子撅起嘴,不高興地說,「我就該讓你去死算了。」


  這話讓潘寧頓更加警惕了,「你什麼意思?」


  「我本來是想救你的,看你這樣,就算了。」女子說完,轉身就走。


  「站住。」潘寧頓快步上前,擋住了女子的去路,「你說清楚。」


  「說什麼?」女子譏笑地說,「你要尋死,我管不著。」


  「我怎麼就尋死了?」潘寧頓大怒。


  女子轉過身,伸出食指指著地上的蘑菇,「這蘑菇叫『毛頭鬼傘』,有毒性,一般處理好的話是可以吃的。但你採的這些已經不能吃了。」她乜斜了一眼潘寧頓,「這些毛頭鬼傘的傘都打開了,而且傘的顏色也發烏,你還弄了這麼一大堆。等你都吃下去,就可以去見『查木蔣蔣』了。」


  「查木蔣蔣是什麼?」潘寧頓聽得一頭霧水。


  「查木蔣蔣是我們的祖先。」女子轉過身,笑嘻嘻地說,「就是說你吃了就死咯。」


  潘寧頓尷尬地看了看女子。


  「而且,我看到你窗台上還放著小酒瓶,是打算拿這蘑菇當下酒菜的,是吧?」女子語速輕快,潘寧頓不得不全神貫注地聽著,才能勉強聽懂。


  「這開了傘的『毛頭鬼傘』,跟酒一起吃,毒性會發得更快喲。」女子說完,像是再也不願多看他一眼似的,把臉扭到了一邊,「你讓讓,我回村子里了。」


  「謝謝你。」潘寧頓看著這個年紀小得或許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姑娘,心裡一陣感激,「剛才我以為你是……」


  「以為我是壞人?」女子冷笑了一聲,「你身上有什麼值得壞人搶的?金戒指嗎?」


  潘寧頓被她一頓搶白,卻沒有生氣,他微微一笑,轉移了話題,「我猜,你認識這木屋的主人?」


  「你說薄伽猛嗎?」女子甜甜地一笑,「那是我哥。」


  潘寧頓一怔,「他是跟我說過他有個妹妹,但是沒說過要過來啊。」


  女子做了個鬼臉,「我哥對你的事情可保密了。我在今天以前,都不知道小木屋住了個漢人。對了,你是漢人吧?」


  潘寧頓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他以前賣山貨的錢都要交給我管的,最近幾個月,我發現他交的錢數目不對。」女子撇了撇嘴,「我還以為他看上哪家的姑娘了,不想告訴我這個妹妹。」她看著潘寧頓,嫣然一笑,「我叫扇瓏,這個名字在我們族語里的意思是『開花的季節』。」


  潘寧頓點點頭,「我叫老潘。」


  「你很老嗎?」扇瓏好奇地問道。


  「跟你父親差不多吧。」潘寧頓知道少數民族有很多是早婚早育的,便隨口說道。


  「你有五十五了?」扇瓏瞪大了眼睛,「查木蔣蔣!你吃了什麼葯,怎麼看不出來呢?」


  潘寧頓哭笑不得,「我說的是差不多,又沒說一樣大。」他看著扇瓏那生機勃勃的大眼睛,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妻子云蹤。他的心裡一陣悲痛,忍不住說道,「我今年四十九歲。」


  「那也不算老嘛。喂,你成家了嗎?」


  扇瓏這直率的問題讓潘寧頓感覺有些好笑,」你一個大姑娘,問別人這種問題不好吧?」


  「這有什麼嘛。」扇瓏轉過身,往木屋走去,她一邊走,一邊滿不在乎地說,「你也可以問我呀,你問我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我不想問。」潘寧頓追了上去。


  「我今年十八歲,沒有成家,也沒有相好。」扇瓏笑嘻嘻地說著,「對了,我喜歡打獵、唱歌、游泳,我討厭別人對我講大道理。」


  扇瓏在小木屋裡轉悠了一圈,滿意地點了點頭,「收拾得不錯,比我哥以前弄的乾淨多了。」


  「你要不要留下來一起吃飯?」潘寧頓想起那些毒蘑菇,心裡開始發愁,「晚飯該怎麼辦呢?之前留下的風乾肉早就吃完了,總不能老是吃野菜吧。」


  「我才沒興趣呢,你這裡一看就知道揭不開鍋了吧。」扇瓏噘著嘴,「天黑了,也沒法打獵了,你吃什麼啊?」


  潘寧頓苦笑了一下,「林子里到處是吃的,我餓不著。再說了,你哥說不定等下就回來了。」


  「今天是獵神祭,他才顧不上你呢。」扇瓏一蹦一跳地離開了小木屋,那沒心沒肺的樣子讓潘寧頓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看你的本事咯!願查木蔣蔣保佑你!」小姑娘清脆的聲音漸漸遠去。


  那天晚上,潘寧頓吃了點野菜粥就睡了。在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有人敲窗戶,他嚇得立刻從床上彈了起來。


  潘寧頓定睛一看,發現有一張小臉正扒著窗戶盯著他。他嘆了一口氣,點亮油燈,打開門,走了出去,「這都幾點了?你不睡覺的嗎?」


  「給你!」扇瓏遞上一大串野兔,又交給他一個小包裹,「裡面是牛肉乾巴,比較辣,但是很下飯。你應該能吃辣的東西吧?」


  「你晚上不睡覺,就為了給我送吃的?」潘寧頓吃驚地問道,「村子離這裡很遠,你怎麼過來的?」


  「你忘記了,我是山裡長大的孩子呀。」扇瓏看著他,忽然問道,「你不謝謝我嗎?」


  潘寧頓看著她,說道:「漢人有句話,大恩不言謝。」


  扇瓏眨了眨眼,顯然是沒聽懂。


  「就是說,特別大的恩情,不能只說一句『謝謝』就結束了。」潘寧頓鄭重地說,「你讓我想起了漢人的一個傳說,田螺姑娘。」


  「這又是什麼意思?」


  「有時間我再解釋給你聽吧。現在太晚了,你要不要留在這裡?我可以睡在地上。」潘寧頓躊躇了一下,「我的腿還沒有完全恢復,不能走山路送你回家。」


  扇瓏卻搖了搖頭,「我哥要是知道我跟你呆在一個屋子裡睡覺,會打死我的。」她笑盈盈地說,「我能來,當然也能回去啦。」說完,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神神秘秘地補充道,「還有,你可不能跟我哥說我來過啊,我是偷偷來檢查他的,他知道了會生我氣的!」


  潘寧頓點了點頭,「那你等一下。」他回到小木屋裡,找出了一個火把,並將它點燃。但是當他拿著火把走出木屋時,扇瓏已經離開了。


  「撲撲」,站在潘寧頓頭頂的枝頭上的灰林鴞拍了拍翅膀,飛走了。山中,只有它那似笑似哭的叫聲在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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