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五章 高岸為吾
伊莉莎貝塔拿出架子上的酒杯,在吧台上依次排開。接著,她端起大肚細頸的酒瓶,往杯子里斟滿了維諾酒。
在她斟酒的時候,萬國侯站在酒吧一側的窗戶前,看者外面的小庭院。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庭院里亮起了燈。柔和而淡雅的燈光照射在庭院的樹木和花壇上,靜謐得好似一首美麗的小詩。
在花壇的旁邊,有一座由粗石塊堆砌而成的小型噴水池。萬國侯不難猜到,裡面應該遊盪著許多可愛的色彩斑斕的小魚。他收回視線,轉身打量起了酒吧。這間由橡木桌椅、深色牆壁、黑白方格瓷磚的地面組成的大廳充滿了濃郁的南歐風情。空氣中飄蕩著奶油蘑菇飯的香味,這讓他有些恍惚,彷彿他在不經意間闖入了一個義大利家庭的廚房。
窗外傳來小鳥的鳴叫,那婉轉清脆的歌唱,像是親人充滿關愛的微笑,使人沉醉。
這種暌違已久的甜蜜的家庭氣氛讓萬國侯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看眾人,這才意識到眾人都在等他講話。他走到吧台前,輕輕咳嗽了一聲,然後端起了杯子,「請原諒我的失態。或許你們已經習慣了這種舉家團圓的幸福,但對我來說,這種幸福,實在是太珍貴,太罕見了。」
「我們現在的確很幸福。」貝雅特麗齊說道,「但我們也曾蒙受過難以形容的痛苦,我們流下的眼淚,可以裝滿羅馬人所謂的『淚壺』了。」
「貝雅特麗齊說得並不誇張。」法布里奇奧攏了攏他那亂糟糟的捲髮——捲髮似乎是這個家族的特徵。「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比我們還要痛苦的人,不會很多。」
萬國侯凝視著他,彷彿在等待解答。
「侯爺,當年發生在巴迪亞的事情,塞爾吉奧已經告訴您了吧?」費德里科問道。
「是的。」
「那麼,您應該知道,我們的曾祖父曾經花費了巨大的精力來尋找漢諾威。」
「不錯。」
費德里科嘆了一口氣,「那您是否知道,我們的曾祖父在追尋漢諾威的過程中,被『不仁社』發現了?那群混蛋使用的暗器有毒,曾祖父因此失去了雙臂,終生殘疾。」
萬國侯沉默著搖了搖頭。
「我們的曾祖母,曾經是非常優秀的doh,但她後來因為這件事發瘋了,因為是她鼓勵自己的丈夫去履行家族使命的。」
蒂亞戈介面說道:「她親手將自己的兩個孩子推到池塘里淹死了,然後,她自殺了。當天,我們的祖父因在外面做兼職而免於一死。之後的幾十年,我們還算平安。但是,2014年,東京分部的人……全都死在cia的手裡了。」
大廳里一陣沉默。
「好在有尤金妮。」法布里奇奧臉色陰鬱,「好在有她。」
聽到這個名字,萬國侯的臉色起了微微的變化,他拿出手帕,輕輕地擦了一下嘴巴,彷彿不願讓人看出他的情緒。
「我們感謝尤金妮,是她讓我們對漢諾威保有最基本的敬意,是她讓我們堅持家族的信念,是她保護我們,使我們免於受苦挨餓,使我們不至於尊嚴掃地。」貝雅特麗齊莊重地說。
「侯爺,您知道尤金妮嗎?」蒂亞戈問道。
萬國侯點點頭,收起了手帕,接著掏出首飾盒,取出了裡面的羊皮卷。
「在來這兒的路上,我猶豫過,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們。」他看著這群神情嚴肅的義大利人,「現在我覺得,你們應當知道。」說完,他展開了那張小小的羊皮卷,開始複述這段歷史。
「1899年,塞爾吉奧的妻子抱病離世。第二年,他續弦再娶,那個女人名叫尤金妮。」萬國侯說完這句話,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
「是的,這就是我們的高祖母尤金妮。」貝雅特麗齊緊張地問道,「怎麼了?」
「稍安勿躁。」萬國侯說道,「但塞爾吉奧並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尤金妮並非像她自我介紹的那樣,僅僅是科頓侄女的一位貼身侍女。實際上,尤金妮是科頓原本打算從一位遠房親戚那裡過繼給自己的養女。但由於科頓的侄女一直未婚,科頓也心疼她孤身一人,所以才請求尤金妮留在她身邊。1900年,塞爾吉奧與尤金妮成婚。而在1899年的聖誕節,科頓暗中贈送了尤金妮一家位於佛羅倫薩的珠寶店。」萬國侯放下了手,將羊皮卷捏在手心裡,「而這家珠寶店後來成了格雷科家族最重要的經濟來源。這家珠寶店的名字,叫做『高岸』。而『高岸』在古德語里的說法是hohenufer,後來逐漸演變為hannover。我們都知道,漢諾威家族就是起源自德意志。」
萬國侯說完,將羊皮卷輕輕地放到了吧台上,「除此以外,我還發現了一件事。在我接手哈貝格銀行之後,我在賬本中發現,每一年都有一筆資金匯到科頓修建的一座小教堂的賬上,第一次匯款的時間,是哈貝格銀行成立當天。我問過行長穆勒,但他表示並不了解這間教堂,他只是按照父輩的遺囑行事。由於金額並不算大,我也就沒有追查,我一度以為,這只是某種父輩們支持宗教的行為罷了,而這在蘇黎世並不罕見。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這座教堂,就是我們此刻所處的地方。
「科頓確實有先見之明,他早就意識到埃德蒙性格剛烈,行事衝動,擔心埃德蒙會在日後因為小事與格雷科決裂。因此,他在尤金妮成婚前,特意叮囑過尤金妮,不要表露自己養女的身份,也不要言明那些財富的來源。顯然,科頓擔心,驕傲的格雷科人會拒絕他慷慨的饋贈。」
法布里奇奧驚訝得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後退了一步,靠在吧台邊上。其餘的人也都驚呆了,他們一直以為自己被漢諾威家族給拋棄了,他們不曾想到過,家族賴以生存的基礎竟然是科頓饋贈的。
費德里科咕噥了幾句話,忽然推開眾人,衝到了萬國侯的面前。他雙眼通紅,嘴巴直打哆嗦,「漢諾威!」他口齒不清地說著。他顫抖著想要抓住萬國侯的手,似乎是想輕吻一下,但他最終只是深深地彎下腰去,向這位尊貴的混血兒鞠了充滿感激的一躬。
「我以為你們拋棄了我們,但我沒有想到,你們一直是我們的恩人!」貝雅特麗齊的眼睛濕潤了,「這是我們的恩人!漢諾威是我們的恩人!」她忍不住喊了起來,聲音裡帶著嗚咽。「你們還記得嗎?我們的曾祖父幾次重病,都是『高岸』救了他!沒有曾祖父,就不會有我們!我們以前多少次哭泣,多少次怨恨,因為我們被拋棄了!但是,但是……」
她幾乎要在萬國侯的面前跪下去了,後者抓住她的手臂,堅決地阻止了她。法布里奇奧拿起吧台上的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重重地擁抱住了萬國侯,他的表情充滿畏懼和感恩,彷彿擁抱的是一位天使。蒂亞戈紅著眼睛,也擠了過來,擁抱住了萬國侯的另外半邊肩膀。
e1背過身去,悄悄擦了擦眼角。
一時間,大廳里沸騰了,人們都爭相涌過來,想要抱一抱萬國侯。義大利人天性中的熱忱和浪漫,使得他們非表達出自己的情感不可。
萬國侯的心變得柔軟起來,這個平素鐵石心腸的人感覺一波波情緒的浪潮正沖刷著他的心房。他吞了一下口水,因為他感覺到自己的胸腔里有一團溫暖的火焰在跳躍。他不得不閉上了眼睛,因為他不願意被人看出他眼中那藏不住的感動。
房間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啜泣聲和歡呼聲,貝雅特麗齊歡喜地看著萬國侯,淚珠從她的雙頰滾落了下來,「侯爺!」她發自肺腑地說,「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請講。」
「我……能不能看一看那張羊皮卷?」貝雅特麗齊說著,臉蛋有些發紅,「求您了。」
「拿去吧。」萬國侯掏出首飾盒,同小羊皮卷一起,遞給了貝雅特麗齊,「這本就屬於你們。」
貝雅特麗齊小心翼翼地接過兩樣東西,並展開羊皮卷看了一會兒。接著,她親吻了一下小羊皮卷,然後輕輕地將它放進了首飾盒。「這是我們兩個家族情誼的見證,我會好好保管的。」
「貝雅特麗齊!」蒂亞戈這時叫了起來,「你傻了嗎?我們恩人的後代就站在這裡,你卻對著一個盒子發痴!」他的臉膛在喝過酒後顯得更加鮮艷了,就像是被火烤熟了。
「要你管!」貝雅特麗齊瞪了他一眼,「你平常不是老說,漢諾威害苦了我們嗎?」
眾人哄堂大笑,蒂亞戈紅著臉說:「我也就是說說酒話,別當真!」
「是的。」法布里奇奧不失時機地補充說,「我還記得,某人喝完酒後說,要打電話給羅拉·普西妮,還說他一個電話就會讓對方愛他愛得死心塌地!」
「是那位義大利國寶級歌手羅拉·普西妮嗎?」萬國侯微微一笑。
「侯爺,我那是開玩笑的!」蒂亞戈結結巴巴地說,「再說了,我們年齡也不合適啊。」
e1大笑了起來,「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說得好像年齡合適,人家就會看上你似的。」說完,他又扭頭對萬國侯說,「侯爺,他如果跟您說他失戀了,您可千萬別信,因為他一年最少要失戀100次!」
「他要是說他陷入愛河了,您也別信。」費德里科說道,「因為蒂亞戈一年要陷入愛河200次!」
在眾人的鬨笑聲中,萬國侯不緊不慢地說:「那麼,蒂亞戈,你的水性一定好極了。」
這句文雅的俏皮話引發了更大的笑聲,蒂亞戈眼見解釋無望,索性拿起面前的酒杯,咕咚一口氣喝完。
「侯爺,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們都是您的家人。」貝雅特麗齊用雙手緊緊地抱著首飾盒,像抱著稀世珍寶。「這些人都很好,除了稍微有點聒噪外。」
萬國侯微笑地看著貝雅特麗齊,目光里含著親切的溫柔,「不,一點也不聒噪,剛剛好。」
「侯爺。」貝雅特麗齊敏銳地察覺到了萬國侯欲說還休的神情,「您怎麼了?」
萬國侯又拿起手帕,掩飾性地擦了一下嘴角,儘管那裡什麼髒東西也沒有。「我沒事,我很開心。」他看向伊莉莎貝塔,「我能不能問問,這位美麗的姐姐,有沒有給我們準備點吃的?我已經好幾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
「呀。」伊莉莎貝塔用雙手捂住發燙的臉頰,「您是在和我調情嗎?我感覺我的臉都紅了。」
「如果我有這個榮幸的話。」萬國侯微微一笑,「但請先讓我填飽肚子,好嗎?」
「我也餓了!」e1拍了拍肚皮,「我上一頓飯是早上8點吃的,你們能信嗎?我就喝了一杯橘子汁,那個杯子比維生素藥瓶大不了多少!」
「好啦,別吵。」伊莉莎貝塔笑嘻嘻地說,「我馬上去廚房端,今天人多,剛好我做得也多。有奶油蘑菇飯,海鮮燴面,拿波里披薩……」
「打住。」e1說道,「親愛的伊莉莎貝塔,隨便什麼吧,哪怕只有橄欖小麵包都可以。」
伊莉莎貝塔笑著瞪了他一眼,走出了吧台。「蒂亞戈。」她吩咐道,「你跟我去,幫忙端菜。」
「為什麼是我?」蒂亞戈一臉茫然地說,「我看起來很會幹活嗎?」
「不,是因為你看起來很討厭。」伊莉莎貝塔做了個鬼臉,然後扭著屁股,拽走了一臉不情願的蒂亞戈。
目送兩人離開了大廳,貝雅特麗齊忽然問道:「侯爺,您打算在蘇黎世停留多久?我們原本計劃下個月去中國,是不是得提前了?」
「不用提前。」萬國侯說道,「我很快就會回中國。」他的眼中閃過一片烏雲,「那些應受天譴的人,此刻,正逍遙自在地享受著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