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一章 青山綠水(七)
「菲林想菲林是先反對你呆在這裡。」
「別和僕人玩文字遊戲。但是你忘了么?菲林跟你談妥了一項交易,用一個秘密交換另一個秘密。」
菲林沒忘記,但忽然不確定菲林是否還想知道。「僕人打哪兒來又為何而來?」菲林輕聲問著。
「嗯。」他站了一會兒,然後嚴肅地問道:「你真的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么?」
「僕人打哪兒來又為何而來?」菲林緩緩重複問題。
不一會兒他就楞住了。在菲林眼前的不是菲林所熟悉的那位伶牙俐齒且異常機智犀利的僕人,倒象是一位瘦削脆弱的人,肌膚蒼白且骨架瘦小,就連頭髮都比一般人來得虛幻而不真實。
他的黑白花斑點上衣裝飾著銀鈴,那可笑的鼠頭令牌是他在這滿布疑雲和陰謀的宮廷中唯一的利器,還有他那無法捉摸的謎團。
菲林剎那間希望他不曾提出這項交易,也寧願自己沒那麼強烈的好奇心。
他嘆了一口氣環視著菲林的房間,走到睿智國王向古靈致意的那幅織錦掛毯前站好,抬頭一瞥就酸楚地露出微笑,好像在其中找到了菲林怎麼也看不出來的幽默。
他像即將吟詠的詩人般架勢十足,然後停下來穩穩地站在那兒再度直視著菲林。「你真的想知道么,卡茲小子?」
菲林像朗誦祈禱文般重複問題:「僕人打哪兒來又為何而來?」
「打哪兒來?喔,打哪兒來?」他和鼠兒鼻子碰鼻子,思索該如何回答自己的問題,然後看著菲林的雙眼。
「往南走,卡茲。走到赫爾墨斯所見過每一幅地圖的範圍之外的領土,再走到那些國家所繪製的地圖範圍之外,穿越那些國家的邊境。
往南走,然後朝東方穿越無名的海洋,最後你會發現一個狹長的半島,在蜿蜒的頂端就會找到僕人出生的那個村落,你或許還會看到一位母親回憶像蟲一般潔白的嬰兒。
還有她當年是如何把菲林抱在她溫暖的胸前,輕聲唱著歌。」
他瞥了菲林一眼,望著菲林不可置信和入神的表情笑了出來。「你根本無法想象,是吧?
讓菲林再給你出一道難題。她有一頭細長深沉的捲髮,還有綠色的雙眼。想想看!這些豐富的色澤卻也清澈透明。那麼,誰是這蒼白小寶貝的父親?
菲林的父親是一對錶兄弟,因為這是菲林家鄉的習俗。
其中一位是個健壯黝黑又開朗的人,紅潤的雙唇搭配棕色的雙眼,渾身散發出土壤和清新空氣的農人氣息。
另一位則是細細瘦瘦的詩人兼歌者,渾身散發出黃金般閃爍的光芒,還有一對藍色的雙眼。噢,他們是多麼愛菲林並因菲林而喜悅著!他們三位和整個村子的人都很疼愛菲林。」
他的聲音變柔了,然後靜了下來。
菲林深信任何人都沒聽過菲林現在所聽到的話,也想起上回菲林進他房間的時候,看到搖籃里的一個精巧的洋娃娃,僕人以曾經受到的寵愛來疼惜這個娃娃。菲林等待他說下去。
「等到菲林……年紀夠大了,就告別他們,背井離鄉找尋自己在歷史中的定位,然後選擇菲林該在何處扭轉歷史。這是菲林所選擇的地方,打從菲林出生的那一刻就註定了,於是我來到這裡效忠克里克。
菲林在手中聚集所有的命運之線,竭盡所能編織上色,希望這能影響在菲林之後的種種命運。」
菲林搖搖頭。「菲林不懂你剛才說什麼。」
「喔。」他也搖搖頭讓鈴鐺搖晃。「菲林承諾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但可沒說會讓你明白一切。」
「要讓對方真正了解,才算真正傳遞訊息。」菲林直接引述艾特羅的話反駁他。
僕人在考慮是否要接受菲林的說法。「你明白菲林在說什麼。」
他妥協了,「你只是不接受罷了。菲林從來沒有對你如此坦白,或許讓你因此感到疑惑。」
他很嚴肅,但菲林再度搖搖頭。「你說的根本沒道理嘛!你到別的地方尋找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怎麼可能?歷史是已經過去的事情。」
他這次緩緩搖頭。「歷史是人們一生的所作所為,人們一邊生活一邊創造歷史。」他露出神秘的微笑。「未來又是另一種歷史。」
「沒有人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菲林同意。
他笑得更開懷了。「不能么?」他輕聲問菲林。
「卡茲,或許在某處就有對於未來的記載,而且不是僅出自一人之手,但是如果一整個民族的暗喻、遠景、預言和徵兆都已經記錄了下來。
可互相參考並且環環相扣,這些人不就編織出自己的未來了么?」
「太荒謬了!」菲林提出抗議,「誰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一旦織成了這塊布,也就編織了預言的掛毯,然後不只得等上幾年,而是要等到千百年之後才能再度呈現在世人面前,而人們就會驚訝地發現這預言有多麼準確。
可別忘了,保存那些記錄的是其他種族的人,而且是異常長壽的種族。這是個白皙美好的種族,有時會和人類通婚,然後呢?」
他轉著圈子,忽然興奮莫名地自我陶醉:「然後,當某些人出生之後,他們就知道自己將喚起歷史的記憶,然後蒙受感召邁開步伐在未來的歷史中尋找自己的位置,或許進一步接受敦促檢視數百條線的連接之處。
然後,由我來把在這裡的這些線編織成布,而在編織過程中變換織錦掛毯的圖案,替未來扭曲緯紗更換顏色,接著就能扭轉世局。」
菲林現在確定他當時在嘲笑自己。「一千多年以前,或許還見得到能夠如此改變世局的人,可能是一位賢明的國王,也或許是一位哲學家,為成千上萬的人塑造思維。
但你和菲林這個僕人呢?人們不過是卒子——無足輕重。」
他憐憫地搖搖頭。「任何事情都讓菲林無法理解你們這些人。
你們擲骰子,然後就知道骰子一轉即可扭轉整個棋局,或者邊發牌邊說一個人的財運可能就全靠一隻玩牌的手,但提到一個人的生命時,你們卻嗤之以鼻,然後說這沒用的傢伙、漁夫、木匠、小偷,或者廚師怎可能在這世界上做出什麼大事?
所以你們匆匆忙忙虛應了事,像風中之燭般虛擲生命。」
「不是所有的人都命中注定要做大事。」菲林提醒他。
「你確定么,卡茲?你確定么?如果不為這整個世界的偉大生命貢獻一己之力,那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菲林無法想象比這更悲哀的事情了。
為什麼一位母親不能對自己說,如果菲林好好扶養這孩子,關愛他、呵護他,他就會為周圍的人帶來喜悅,而我也就這樣改變了世界?
為什麼一位農夫不能一邊播種一邊對鄰居說,他今天播的種將餵飽某個人,而這就是菲林改變世界的方式?」
「這是哲學,僕人。菲林可從來沒有時間研究這些。」
「不,卡茲,這是人生,也沒有一個人會沒有時間思考這些事情。其實,世界上的每一個生命都應該思考這件事,在每一刻的心跳之中好好想想,否則每天起床是為了什麼呢?」
「僕人,這可超出了菲林的理解範圍。」菲林不安地宣稱。
菲林從沒見過他這麼充滿熱情,更沒聽過他如此直言不諱。這景況好比菲林在翻攪灰色的木炭餘燼,接著突然發現炭火在餘燼深處閃閃發亮。他的確把火燒得太旺了。
「不,卡茲。我已經透過你相信了這些。」他伸手用鼠兒輕輕敲著菲林。「起點、大門、轉折點、催化劑。這些都是你,而且一直都是。
每當他來到轉折點時,每當嗅出不熟悉的氣味時,每當他把鼻子貼在地上一邊尋找一邊吠叫嗅聞,然後就聞到一股氣味,你的氣味。
你創造各種可能性,而當你存在時,就能操縱未來。
菲林為了你來到此地,卡茲。你是菲林所編織的線,應該說是其中一條線。」
菲林忽然有股不祥的預感。無論他還想再說什麼,他都不想聽。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出現了一聲細細的嚎叫,那是一隻在正午嗥叫的狼。
菲林不禁渾身發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豎立起來。
「你在開玩笑吧!」菲林緊張地笑著說,「菲林早該知道你不會說出真正的秘密。」
「是你或不是你都一樣。關鍵、指針,還有繩子上的結。菲林看到了世界的盡頭,卡茲,在菲林出生的時候就看著它被編織出來。
噢,不是在你菲林所處的這個時代,但難道人們可以高興地說,人們現在處於黃昏而非深夜?
難道人們應該因為自己僅是受苦而慶幸,卻在獲悉你的後代將體驗痛苦的詛咒之後袖手旁觀?難道人們就因此而不付諸行動?」
「僕人,他不想再聽了。」
「你有機會拒絕我,但你問了三次,所以還是繼續聽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