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功名十字路口
太陽漸漸升的高了,無忌站著城上,開始覺得陽光越來越刺眼。
城南直面烈日,對他們的防守作戰很不利。而秦軍也顯然明白這一點,所以在城南投入的兵力和進攻,都比城北要多。
無忌沒有辦法,守軍也沒有辦法,他們只能硬撐下去。
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城頭上那些黑綠色的銅製弩箭,比三天前更加密集,簡直就像是長在城頭的荒草一樣。血污順著女牆流到城牆下,染紅了整面南牆,也在城頭那不到兩丈寬的狹窄通道上肆意蔓延,讓整段城牆都泡在一陣濃重的血腥氣味中。
與之相對的城北,則沒有城南那樣的慘狀。
城北負責指揮的秦將乃是蒙驁,他本就顧忌五國合縱的盟約,對攻擊陶邑一事並不贊同。然而城北與城南情形不同又是因為——防守這裡的是新垣衍和陶邑城的私兵,這些私兵的戰鬥力,竟爾不亞於齊軍技擊!
除了裝備佳、戰鬥力強,更重要的是,陶邑城北多有豪商、大族的宅邸,包括陶邑城官邸,亦是坐落在此處。
倘若一旦北城被破,首先遭受滅頂之災的就是這些大族,故而在他們不遺餘力的支持下,北城的守軍竟然還較南城守軍戰鬥力更勝一籌。
今天早晨,魏無忌在南城城頭上的失態,連新垣衍也看到了。
此刻新垣衍正心神不定地坐在北城的一處臨時指揮所,不住地把玩著手中的一柄短劍。
他一會將這柄劍指向南面,一會又指向北面,他不住地搖頭、皺眉,夾雜著時不時的一聲嘆息,顯然是到了一個難以抉擇的關口。
新垣衍本是衛人。
他沒必要跟著齊國一起陪葬,所以可以乾脆利落地選擇殺死齊國的陶邑大夫燕軫,倒向無忌。
但他顯然也沒必要跟著無忌一起陪葬。
當初他只是殺了一個燕軫,就一躍而成為陶邑城守,握有陶邑半城之權柄。若是他此時重新站隊,以魏公子無忌身份之尊,這麼大的一個投名狀,不知可有更進一步的可能?
想到這裡,新垣衍的一顆心嘭嘭猛跳起來。
這件事,光是想想就讓人如此興奮啊!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隻粗糙的手輕輕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誰?!
新垣衍一瞬間瞪圓了雙眼,忍不住汗毛倒豎,有誰能在他毫不知覺的情況下如此接近?他不是早就讓守衛看好四周了嗎?
新垣衍的身體完全僵硬了,他不敢動,因為他怕一動,就會引來殺身之禍。
這時,那隻粗糙的手輕輕地在他肩上拍了拍,身後竟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新垣將軍,北城戰況如何?」
竟然是田夕!
新垣衍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了下來,忙不迭地道:
「北……北城,尚能支持!請夕公子放……放心!」
田夕這時已經站到了新垣衍的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笑吟吟地道:
「我麾下的侯嬴先生,向來武藝高強、智計百出,現在我讓他留在這裡輔佐新垣將軍,將軍意下如何?」
啊?侯嬴?
新垣衍一瞬間想起數日前的那個中午,在陶邑官邸中,那個青衫老頭大殺四方的神威。
「在……在下,不勝感激!」
他吃吃地應下,本想以田夕之敏銳,應會發現他的反常、進而盤查他,不料田夕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轉身離去了。
至於那位「侯嬴先生」,則仍是那一身青衫,如孤松般傲然挺立。侯嬴只在胸前罩了一層普通士兵的札甲,此刻正背對著新垣衍。
——他的背後是毫無防禦的。
新垣衍發現侯嬴並未拔出武器的時候,忍不住心頭狂跳。
倘若……偷襲的話?能否……得手?
田夕的到來,看來仍未完全讓新垣衍通過那個難以抉擇的關口。
功名十字路口,莫不如是!
而田夕、魯仲連等人則是頂著漸漸接近正午的太陽,馬不停蹄地穿過北城,又來到南城。
田夕不說話,魯仲連也不知從何開口,只是時不時地在田夕身後搖頭。
孟嘗十八騎向來聽從主君和首領的命令,田夕既然不准他們提及「魏無忌」三個字,他們就絕不會提。
只不過,田夕既然不準備再幫無忌了,為何又讓侯嬴去盯著新垣衍?
難道……是為了坐視魏無忌被秦軍殺死?
城頭上的無忌並不關心魯仲連想什麼,他現在甚至沒有時間去管田夕在想什麼。
因為他發現,自己隨時都有可能被秦軍殺死!
當初魏王給了他十名獒衛,除了阿二和阿五被他派往大梁,留在他身邊的八人里,已經戰死有半,僅剩四人還站在他的身側。
而當初被他留在手中作為預備隊的300驃騎營軍士,也已經死傷過半,至於那些下沉到守軍中做基層軍官的,自然也不必贅言。
人死了,就死了,命只有一條。
可是現在對於守軍來說,戰死似乎是唯一的解脫。
許多人嘶吼著沖向從長梯攀上城頭的秦軍,槍矛折斷了就使用刀劍,連刀劍也砍得卷刃,就用手抓,用牙齒咬。
他們幾乎是以命搏命地戰鬥,雖然的確對秦軍造成了不小的殺傷,但相比於秦軍的三萬人,守軍卻是死一個少一個。
胡傷把秦軍分成數部,輪番上陣。出於秦軍士卒對戰功的渴望,每一輪攻擊,都能成功地在陶邑南城的城牆上撕開幾個口子。
對此,魏無忌無可奈何,只能親自率領著預備隊填上漏洞。
此消彼長之下,無忌身邊的精銳越來越少,包括魏無忌自己,已經數次親身搏殺。
這次,又有一個秦軍百夫長帶人衝上城來了。
魏無忌甩了甩酸麻的臂膀,伸手一指,十數名親衛已經團團簇擁著他殺向那支秦軍小隊。
這名秦軍百夫長與以往的秦軍有別,並不使用秦軍慣用的制式青銅劍,而是提著一柄長達四尺的鐵劍。
一寸長一寸強,他能用四尺的鐵劍,說明武藝過人。
但魏無忌更加篤定的事情是,雙拳難敵四手,他武藝過人,沒關係,我們人多!
一時間,親衛們的長槍短劍紛紛向這十數名秦軍身上招呼,轉眼間已是有數名秦軍士卒中創而倒。
但經過最初的慌亂之後,僅剩的六名秦卒竟然以百夫長為核心,結成了一個六人小陣,背靠著女牆,宛若一個趴在城上的刺蝟。
他們只要能夠在城頭穩住陣腳,身後的長梯上就會有秦軍源源不斷地支援!
無忌見狀大急,早就挺槍沖了過去。
「不惜代價,一定要把他們殺了!」
他運勁於臂,使出全力地一個攢刺,長槍就刺中了邊緣的一名秦卒,但不知是用力過猛,還是長槍本就有所損傷,槍桿竟然從中間「啪」地折斷,無忌借著慣性,控制不住地向秦軍沖了過去!
那名百夫長咧了咧嘴,長劍一橫,準備一劍將無忌刺個對穿!
魏無忌一瞬間目眥欲裂,生死關頭,他只覺一切都慢了下來,無數的聲音從雙耳湧進他的腦海,連視野之內的景物也一覽無餘。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身側獒衛阿大的呼喊,聽見身後有陣急促的腳步聲,聽見身前的秦軍百夫長那柄長劍抖動的嗡鳴。
他還聽到了遠處的一陣馬蹄聲。
那陣馬蹄聲來得很遠,遠到距離陶邑南城足有兩三里、或者更遠的距離,而循著那股輕微的震動,無忌赫然在視野的角落裡看見了一面旗幟。
那面旗上寫著一個大大「魏」字,旗幟的周圍有成百上千的騎士。
魏?秦軍有姓魏的將領嗎?
難道……是援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