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山水重陽
見盧玄反問自己問題,孫珪反而有點懵了,之前不是問劉夷希的嗎?最主要的是,在一個人面前隨意評價他,拿得多尷尬啊!不過劉夷希出神,若他不接話,豈不是很沒禮貌?
孫珪清了清嗓子,略微尷尬的說道:「學生與夷希交往也有四年多時間,若是姦邪之輩,在下必不願與之交往。賢弟為學積極向上,善於思考,不拘於答案;至於其為人,尊敬師長,為人謙和,這是有目共睹的。」
「何況,我想先生也不會選擇一個無德無能之輩,在自己的課堂上空坐的……」
這句話簡直多此一舉,難道在庭堂上無德無能的人還少了么?
「既然你都如此說了,那老朽也不賣關子了。」盧玄並沒有在意這些,繼續說道:「自夷希在我這裡學習之後,確實尊重師長,謙和待人;但,也僅限如此了。相反,對待自己當初的親近之人,他反而疏遠了不少。張瑜說,夷希當年親和待人,開朗活潑,甚愛與他開玩笑;而如今,在府中卻是另一番表現。沉默寡言,對待諸人皆敬而遠之;偶有開口,言語之間甚至有傲慢之意,不知你可發現了?」
這話雖然是對孫珪說的,但劉夷希在一旁也聽得清清楚楚。不過劉夷希並未開口,低著頭不知道想些什麼。
盧玄走到劉夷希面前,讓他抬起頭來,厲聲喝道:「為學之人,最忌諱的就是失其本心、迷失本性!你若迷失本心,我如何將我所學傾囊相授?而今你學習五年有餘,所行所為反而不比當年,如此看來,不若不學!」
「先生,學生不以為然!」劉夷希突然大喝道。
劉夷希沉默多時,面對盧玄責罵,自然覺得自己有自己道理,心中多有不滿。如今見盧玄迎上面來,聲音竟是強硬了不少,絲毫感覺不出來尊師之意。
盧玄尚未來得及驚詫其言語變化,劉夷希又是說道:「學生以為,凡習道之人,清心寡欲,以天地為通鑒;與人之間,不需多少交流,只顧習道便可。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既然人類的行為取法於大地的抉擇,又何來人法人之說?天地之間,人性為惡,難以察之;學生以為,與人交流,煞是多餘!」
但盧玄見劉夷希語言如此之硬,氣不打一處來,都不知該如何言語了,並沒有注意到那細微的變化,最終只能憤憤說一句:「何其荒謬之論!如此這般,我如何將道家法門教授給你!」
孫珪搖了搖頭,且不說劉夷希言論是有多荒謬,單從他對盧玄說話的態度,便是極為無禮。
不過劉夷希如今這般模樣,孫珪卻不由得嘆息道:「此般想法常人難有,沒曾想竟在夷希腦中根深蒂固……」
盧玄看著眼前這個自己引以為傲的學生,心中充滿著無奈:「張瑜所言不差,為師者,若不能育人德行,那便不配稱為師也!夷希,為師教育汝等五年,何時可有輕視汝等之舉?若照你所說,為師又何必開設這個學堂?不如自己努力行修,何必在意世人見識?」
「世人皆以為道學講究一個無為、講究一個逍遙;但你被自己的道所牽制,如何算得上逍遙二字?」
「若思想被一個單一的思維所牽制,那便算不得道……道的涵蓋面極廣,難道你便覺得,你現在走上的路便是大道嗎?」
本來是個很簡單的道理,卻讓盧玄傷透了腦筋,他見劉夷希眼中並無太大波動,厲聲喝道:「夷希,你可知你已失去你的本心?」
說這話時,盧玄身體中竟是釋放出一股威壓來,將劉夷希二人壓得喘不過起來;二人雖然不知道這股威壓從何而來,但很明顯,盧玄生氣了。
劉夷希何時見過盧玄對自己如此嚴厲?但他自己依然茫然無措,不知該作何回答。興許沉默不語以表思襯,是最好的表現。
迷茫、誤解、彷徨、恐懼、抑鬱、暴躁……若失本心,其患無窮。這些毛病,劉夷希現在是佔全了;但對於他自己而言,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迷失了。佛家有墮入阿鼻地獄一說,也不知道家墮落,是掉入什麼地方。
盧玄見劉夷希沉默應付,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誰能想到課堂上發言如吐珠一般的人,到這裡竟然連話都不敢說。略加思襯之後,盧玄問到:「老朽所謂的本心,乃是你原來的願望。老朽自張瑜處得之,你一開始習道,乃是自己興趣使然;但是,如今的你,習道又是為了什麼?」
聽見和自己道行有關了,劉夷希立馬來了精神。也許現在要和他正常交流,只有拿出自己長輩的語氣,還有跟他討論道學了。
不過劉夷希並未注意到這些問題,他心中默念:自己現在習道,究竟是為了什麼?是為了登官入閣?亦或是為了探究天地?原本或是有答案,但仔細想來,全都不是。劉夷希最終只能回答自己不知。
連自己志向在何方都不知道,盧玄這是徹底喪了氣,回過頭來,朝孫珪說道:「方才爾等不知我問話用以,如今剩你一人;現在知道,老朽今日詢問諸位學生之志,有何意義意義了嗎?」
孫珪是個聰明人,將盧玄的問題和之前劉夷希的問題聯繫在一起,真相一目了然,隨即答到:「回先生,起初學生並不知先生的目的是什麼,但如今見夷希變成如此,難免能猜到一二。先生是想用諸位學子作為例子,來教導夷希吧。」
盧玄點了點頭,稍微會思考的人,都知道這兩個問題之間的聯繫。之前那些人雖然全生於官宦世家,但依然有清心寡欲之人;他們的志向並不都是步步高升,還有不少人的只想讓人稱奇……這,稱之為本心。
盧玄眼神又轉而投射在了劉夷希身上,這小子聰穎無比,為何到這般小問題上反而如此愚笨?盧玄淡淡說道:「有人只望一生平淡,有人希望位極人臣,有人希望此生富足糧豐,甚至也有人並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即便孫珪,也有繼承自己父親天武關總兵的志向。或許我們能將這些所謂的志向,稱作為他們的本心。若自己此生朝著這個目標點出發、奮鬥、失敗……最後失敗,亦或是成功……都是無違於本心,你可明白?」
「學生……明白。」
劉夷希的回答支支吾吾,很明顯,他嘴上雖然說明白,但心中其實還是很迷惑的。他並不認為自己之前所想的有多離譜,畢竟這個觀念堅持了數年之久。盧玄幾番道理就能將他說動,反而顯得不現實了。
盧玄心中也明白這個道理,他那嚴厲的臉上終於是露出了一點笑容,說道:「莫不是想早日逃脫,敷衍我等?」
劉夷希明白自己內心被看穿了,本來想埋著頭當做什麼也沒發生;但盧玄既然笑了,想必現在也沒多大問題了,便只是尷尬地摸了摸腦袋。
但劉夷希未免太過天真了,自己學生明明還沒有明白,老師怎麼可能就把他放走了?這笑容不過是個「陰謀」而已,盧玄還有另一個問題,來教導劉夷希。
只見盧玄面帶笑容,手捻鬍鬚,彷彿極為高興的樣子;他聲若幽谷,氣滿河山,說道:「若你是真明白了,那老朽再問你個問題;不過此事……倒還與孫珪有關係。」
突然被牽扯進來,孫珪難免心中犯嘀咕,不過也是連忙做出行李狀;他原本就穿著束身衣服,行一個作揖禮難免似抱拳,有如軍禮一般。
盧玄抬眼看了看孫珪,默不作聲,隨即轉身走上樓,留下了不知所以的劉夷希與孫珪。
二人並不知道盧玄要拿什麼東西,正當二人猜測之際,盧玄又走了下來,過程很快,想來東西早已準備妥當。不過二人細細看了盧玄周圍,發現並沒有什麼物什。
就當二人一頭霧水的時候,盧玄笑著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來,拿到孫珪眼前晃了晃,問道:「孫珪,還記得這是何物嗎?」
這是一張泛黃了的宣紙,另一面卻是用小毛筆寫得滿滿的;字跡書法極其公整,儼然用的是正楷。不過一般成年人是不會用正楷的,一般是被教育來練習字跡的小孩子才用的。
孫珪看了看這張泛黃的宣紙,不明所以,不過盧玄說和自己有關係,也只能在腦中試圖挖掘出往昔的回憶。不過一番掙扎之後,他放棄了,也許是自己太小的時候寫的東西,早已忘記,只能答道:「先生贖罪,學生確實記不起來了……」
「是嗎?這還真是可惜……」盧玄嘆息了一聲,在他看來,這東西可算是一生的財富,被主人忘記,不免可惜。隨即他拿起紙張,朗聲念到:「戊子之秋,行於白丘之末,會炎朝古都。聞書中所言:城築三千七百餘載,高樓古閣,會須一通,地利之要也。而今商要不再,駐民未及千戶,儼然村市哉!翌日午,祖領我縱觀河口淘浪之險,不由輕嘆;奔騰祖河自青山而下,行過高原宮室,奔騰入海,蕩蕩千里行程。何其壯哉!吾聞,重國之邦高樓雖堅,終有一日廢城為墟;奔騰之河流雖壯,山窮之日海枯流涸,心甚惜哉!山河壯麗猶有盡時,人命蹉跎何來放縱?盡此一世,若能觀盡天下險阻,江山美景,豈不美哉?生於天地,行於江山,卒於平野,乃吾輩之薄願。」
念完這篇文章之後,盧玄靜靜地看著孫珪,只見後者身體顫抖,眼睛睜大,似是驚訝表現。也許是驚訝盧玄這麼多年來還保存著這篇文章;也許又是驚訝於自己當年之志為何與今大有不同……不過,此文終究乃昔日薄願,天地滄桑,海枯石爛,如何能保證自己一直秉持著自己兒時的心愿?
盧玄微微嘆道:「記得當年入學第一堂文章,老朽讓作《薄志淺言文》,盡書自己薄願。孫珪,當年你還只有八歲,八歲啊……而今,已是過十二春秋矣。」
盧玄將紙遞給了孫珪,孫珪愣了愣,雙手顫抖著接過了這張所言不多的紙張,上面那歪歪扭扭的正楷,彷彿訴說著年歲的更替。
話一道離別,聽一曲笙瑟,往昔數年,盡作勞勞。
「等等,這……」
孫珪注意到,這並不是他寫的原版,而是很久以前的摹本;但盧玄為何要將摹本交給他,難道有什麼意義不成?
在盧玄的笑容之中,孫珪將這張摹本翻過來覆過去看了好幾遍,直到將這張紙翻了過來,才發現這張紙所隱藏的寓意。他嘴唇不自覺地顫抖著,看著上面扭曲的大字,顫聲說道:「東皇太白經……」
「不過是《東皇太白經》四十二章中的前三章罷了。」盧玄見自己的學生髮現了這篇文章所隱藏的奧秘,不由得笑了起來,「你隨我學習十二年,如今即將離開,我也沒有什麼能夠送給你的;這《東皇太白經》的抄本,便當作送你的禮物。至於你能不能參透其中奧秘,習得其中武學,全看你自己了……」
孫珪聽著盧玄的一字一句,不知何時,自己眼眶中竟是有了些許的淚水。他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跪了下來,一切心情,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
「多謝恩師!」
盧玄靜靜的看著這個學生,不知何時眼眶也濕潤了起來;他捻著鬍鬚,在堂中踱步,似是思襯著什麼,隨即不知為何停在了窗邊,正巧看見外面孤葉飄落。
細葉凋零,不過是一條生命的流逝;待到來年,依然會有枝繁葉茂的樹木出現,到那時,又有多少人記得今天凋落的樹葉呢?莫不是人生亦是如此,如今年過兩旬,其志若江海,又還如何記得十年前的志向呢?
盧玄見此,興緻大發,不由感慨道:「人生幻夢,儘是如此。你年幼之時,賞盡天下美景,欲作一旅行家之時,命運卻與你的夢想做了一筆交易;是順從命運的安排,還是滿足心中的宏願?八歲幼子能作此文實屬不易,若是任你自己發展下去,你還可能成為我大夏為數不多的地質學家。」
「然而數年的沉澱,你發現朝廷的昏亂,官場的黑暗,心中甚是擔憂。若是自己父親離職卸任之後,繼任的關隘總兵還能夠抵禦外敵嗎?那日我與汝父略作交談,他亦是告訴我,希望你能夠繼任他的官爵,讓我給你做思想工作……不過,我並未告訴過你此事,我希望你能夠自己選擇。最終,你還是讓我聽見了那個答案……」
孫珪埋著腦袋聽完了盧玄的教誨,正欲抬手回答,卻被盧玄攔了下來。
「你不必多說了,若是說多了,你心中的迷茫只會更加擴大。至於你的彷徨,只有你自己能解決;但我想,你心中的答案,已經很明確了。」
孫珪愣了愣,心中略加思襯,隨即點了點頭。
盧玄見孫珪點頭,不由得笑了起來,說道:「心中無妄則老無憂,老朽給你的最後一堂課,便上到這裡了……」
「這份禮物,可要好深保存……」
看著這個自己教了十二年的學生,盧玄心中感到有些心疼;若此子不是生於仕宦之家,何來國門之憂?若無國門之憂,他那宏願,如何不能實現?但話說回來,若不是如今宦官當政,賄資橫流,朝廷黑暗,怎麼會連一個小孩的夢想都實現不了呢?
「夷希啊,接下來老朽便要問你一個問題了。」盧玄轉過頭來,對劉夷希說道,「正如剛才你所聽見的,孫珪當年的願望是游盡天下山川;而如今,他的志向乃是做天武關總兵,抵禦外寇,保家衛國。」
「背棄了自己的夢想,轉而接受了他父親,或者說這個國家給他的志向……在你看來,孫珪他現在是否還保持著自己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