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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外傳:司徒大人的傳奇(下)

  男子聽見司馬元突然說話,便湊了過去,問道:「分內之事,自當儘力而為。」


  司馬元將身體轉了過來,蒼老瘦削的臉上滿是淚痕,嘴巴乾裂,每說一句話都是折磨;他低聲說道:「我僅這一個孩子……如今是病入膏肓,只怕大限將至、只求閣下,將我孩子帶回您那裡,只要餓不死,做個掃地的燒水的都行……算我求您了!」


  司馬元見男子一臉糾結的表情,竟是要起身來下跪,,忙被男子止住;男子思慮了一番后,點了點頭。司馬元見狀,那滄桑的臉龐竟是露出了一絲笑意;他也迎合著點了點頭,隨即閉上了眼睛,再也沒了聲響。


  男子站起身來,他知道司馬元還沒有就這麼死去,但也離死不遠了……雖然他急著趕路,但也不差這麼一會兒;既然答應了別人的請求,那便必須要做到,這才是道義所在。


  不過那個臭小子,只怕他爹死之前,都不會離開吧……


  再等上幾天吧。


  突然,司馬元睜開了眼睛,他見男子還沒有離開房間,便問道:「道長是何姓名,在哪個道觀?」


  男子笑了笑,說道:「方才我才說,區區小名,不足掛齒,閣下何必再問?」


  「畢竟恩人姓名,我還是有必要知道的……屆時到閻王那裡去,還能幫恩人記一筆陰德……」司馬元虛弱的說道,雖然外人聽上去也許不中聽,但他沒讀過書,不知道那些繁文縟節,便是這麼的直接。


  男子沉默片刻,隨即朝門外走去,只留下一道悠悠的聲音:


  「道乾山,南宮邇。」


  昌運二年冬,司馬騳二十歲。


  道乾山山門的雪又厚了不少,司馬騳打了個哈欠,拿起手中的釘耙,將那些雪全數掃到一邊;這山上的人來來回回都是御劍飛行的,這山門倒成了擺設。


  「來到山門十四年了,你還是這般憊懶……」


  一道聲音在司馬騳身後響起,司馬騳頭也不回,只是磨皮擦癢地叫了一聲「師父」,然後又繼續掃自己的雪去了。


  南宮邇無奈的搖了搖頭,他身為五老殿首座,這些年來還沒人敢這麼和自己說話;要說有的話,也就自己面前的這個臭小子了。


  「還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么?」南宮邇又是問道。


  司馬騳明顯頓了頓,隨即手中的釘耙又開始動了起來;他背朝著南宮邇,以至於後者難以看見他的表情。


  「我爹的忌日……」


  南宮邇無奈的點了點頭,這小子還真是孝順的緊,這十四年來連自己生日都能忘,就是忘不了他爹的忌日。


  南宮邇從袖中拿出一個包裹,在司馬騳疑惑的目光中,交到了他的手上。


  司馬騳掂量了一番包裹,感覺手上那種軟嘰嘰的觸感,看來是一包香火紙。


  「待會兒拿到後山上,給你爹上炷香吧……」


  三個時辰后,司馬騳不僅將山上的雪全數鏟了,還跑到後山上去給自己的爹上了柱香;他也就只有上香的時候才會那般認真仔細,其他時候,都是一副叛逆少年的模樣。


  剛剛下後山,他便無奈的嘆了口氣;他的師父猶如跟蹤他一般,此刻竟然是在山下等著他。但他也不能裝作沒有看到,便走了上去,道了聲「師父」。


  這十幾年來,南宮邇基本上沒有任何變化,這是令得司馬騳極為吃驚的;要知道,在十四年前他便是一副二十歲的模樣,如今司馬騳都二十了,這南宮邇依舊是一副二十歲的模樣。也不知道他現在究竟多少歲。


  南宮邇略微點了點頭,看了看遠處盛開的桃花樹,問道:「小騳,為何你年過二十,如今依然一事無成?」


  「還不是你不讓下山……」司馬騳動了動嘴皮,但沒有發出聲來。


  這點小動作是騙不了南宮邇的,他笑了笑,罵道:「臭小子,進山來之後不學文不動武的,別說是我了,任誰都不敢把你隨便放下山去!」


  「你還記得你爹對你的期望嗎?」


  司馬騳愣了愣,眼神飄忽,不敢直視南宮邇,小聲說道:「征戰一方的大將軍……」


  「那你為什麼不學兵法,不修武藝?」


  司馬騳摳了摳鼻尖,依舊是小聲說道:「打打殺殺,練起來多沒意思……」


  這臭小子啥都不想學,著實愁壞了南宮邇,這十幾年來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如今他已經二十歲了,難道還讓他在山門中繼續混吃混喝?

  「那你想做什麼?」


  司馬騳眼睛轉了轉,想起自己面對父親的死亡無可奈何;想起十四年前那場巨大的瘟疫造成的大量百姓死亡,嚴肅地說道:「我想學習救人之術,救的人越多越好!」


  「你個臭小子早這麼說不就完了!」


  聽完司馬騳的話后,南宮邇立馬將他抓了起來;司馬騳沒想到他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南宮邇嘴中念叨了一番,他身後的木劍便乖乖的跑到了他的腳下,隨即帶著二人,在這道乾山中飛了起來。


  司馬騳不由得感到欣喜了起來,在這山門十四年,一直都是按照南宮邇的安排生活,看來今天自己能夠按照自己的安排過活了。


  二人在一棟巨大的建築物面前停了下來,司馬騳定睛一看,原來是道乾山的藏書樓;南宮邇根本不廢話,直接抓起司馬騳的衣領就將他朝裡面拉,縱使司馬騳百般反抗,他依然自顧自的朝裡面走去。


  「哎嘛!沒臉見人了!」


  被自己的師父這麼拖著走是極沒面子的事情,何況這山門中的道士數以千計,僅這藏書樓便是有百人左右;那些人就這麼錯愕的看著他被拉著走,如何不丟臉?


  「你不把東西給我學進去,那才叫沒臉見人!」


  南宮邇走到一個房間的門口,直接將司馬騳丟了進去,然後將門鎖上。這藏書樓有許多單獨的房間,每個房間都有許多不同種類的書籍,也有許多房間藏書類型沒人看,單獨列了個房間。


  而司馬騳所在的房間,便是後者。


  「我會叫人每天給你送食物,三年之後再見……」南宮邇將門鎖上之後,便是揚長而去。


  「三年?」司馬騳聽著這個數字,不由得錯愕了良久;照南宮邇那麼說,自己豈不是要在這個破地方待三年?這怎麼可能?就算不被憋死那也要得自閉症啊!

  司馬騳隨手拿起身邊的書翻了翻,卻是被裡面的內容驚呆了;他立馬跑到門口,拍打著門窗,希望將自己的老師喊回來,邊拍還變大叫道:「老師搞錯了!我要學醫啊!我不想學政治啊!」


  南宮邇並沒有走多遠,他能夠清楚地聽見司馬騳的聲音,但他並沒有理會,只是自言自語的說道:「學醫你救不了他們……」


  興源五年,司馬騳三十七歲。


  剛剛被引薦進入官場的司馬騳還很是忐忑,畢竟這是第一次進行入仕的事情。有著道乾山的身份,在帝國之中簡直是如魚得水,掉到哪裡都會被皇宮裡的人找回去。


  數日之前,他才離開了自己待了三十一年的道乾山,這下可不得了。道乾山下山有兩種,一種是御劍下山,這是去執行任務的;另一種是步行下山,這代表的是學成歸來,極短的時間內便會被官場上的人拉走。


  司馬騳這次是在一個叫柳敘的人手下做事,他是南陽郡太守;司馬騳之所以在那麼幾十號人中選到了他,也是因為他手下的治所,包括他的故鄉新野縣。


  道乾山上下來一個人可不容易,那必須好好迎接。南陽太守柳敘親自做東,甚至請來了荊州刺史以及周圍郡城的太守,以彰顯自己的豪氣。


  司馬騳第一次在這種場合下吃喝,不由得有一絲拘謹;但當菜肴全數端上來的時候,他便難以坐住了。各種山珍海味,對於司馬騳如同龍肝鳳髓一般,一道菜名字都說不出來;要知道,他在道乾山上連肉都基本上沾不到,如何受得了這般香氣的誘惑?

  在眾多官僚的請酒下,司馬騳平生第一次醉了;糊裡糊塗的,在南陽太守那裡要到了個新野縣長的位置;是夜,賓客歡聚而散,第二天,司馬騳便在迷迷糊糊中,走馬上任了。


  看著那古老的城牆,司馬騳不由得感覺心中五味雜陳;但想到昨晚上吃的那麼好,看來這南陽郡百姓的生活質量提高了不少,心中的雜念也就拋到了九霄雲外。


  剛到城門,便是有一小支隊伍迎了上來,為首之人滿臉媚笑,見到司馬騳,猶如見到親爹了一般,立馬迎了過來。


  「縣長大人,在下是新野縣縣丞,大人遠道而來,我已在縣衙中準備酒席,為大人接風洗塵。」


  昨晚的酒氣現在還沒消,現在又要吃酒?也不知這南陽郡是有多富庶,自己可從來沒有吃的這麼好過。司馬騳不由得感覺滿面油光,走起路來也風光了不少。


  但剛進城門,司馬騳的好心情便是被摧毀的蕩然無存;這場景根本不用仔細看,完全跟三十一年前一模一樣,甚至可以說大不如三十一年前!右手邊的馬廄是那般熟悉,如今卻是只剩下了一堆殘骸。


  「大人,這原本是韓家人的財產。三十一年前的那場瘟疫,讓得韓家人不得不離開南陽;據說他們跑到益州去了……」


  司馬騳沒有理會縣丞的描述,依舊在這道路上緩緩移動著,他看著這熟悉的磚瓦地面,遠處破落的酒館,招牌掉了一半的客棧……如此一切,哪裡有富庶的模樣?


  昨晚上那些菜,司馬騳雖然不知道要花費多少錢,但總覺得不會太少;但這些山珍海味,無不是從老百姓手中搜刮來的。那些當官的每頓倒是胡吃海塞吃了個飽,可是百姓呢?就剛剛路過的一條街,司馬騳便是看見了好幾個瘦的不成樣子的人,說他是縣城的居民他都不信,他寧可相信這是乞丐!


  原來,想要做個官不容易;想要做個老百姓,更不容易!


  走到縣衙之後,司馬騳也沒心思吃什麼酒宴了;百姓掙了些錢,可不是為了讓當官的搜刮的……他必須要想辦法整治整治……


  元隆十四年冬,司馬騳八十三歲。


  回首一生,自己當了四十六年的官,從小到大,看盡人生疾苦、民間疾苦。新野縣長、宛城縣令、南陽太守、荊州刺史、益州太守,隨後入京為官;先後擔任洛陽太守、京兆尹、衛尉、司空、司徒,到了最終的位置,可以算是位極人臣,達到了人生的頂峰。


  但這四十六年來,他感到過迷茫嗎?他感到過無助嗎?這些自然是有的,但他終究還是挺了過來。想當年,他幫著瑜幽帝抗擊腐敗,整頓內政,雖然成效頗大,卻也是得罪了不少的地方官員甚至朝中大員,迎來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貶謫;那時,是興源九年,他四十一歲。


  不過這次貶謫之後沒多久,瑜幽帝便駕崩了,繼位的英允帝是個勵精圖治的皇帝,他看中了司馬騳的才華,將他招入京中,擔任要職,那時,是世安元年,他四十三歲。


  貪污腐敗一直是朝廷的大問題,也是司馬騳一生致力於消除的朝廷重病;但最後他發現,這種東西猶如野草一般,即便你今天除去了,來年依然會重新綻放開來。


  最後直到英允帝駕崩,他也依然無法將朝廷的病根完全除去,六十一歲的他,已經兩鬢斑白,長髯飄飄;仕宦這麼多年,太從來沒有覺得如此的累過。


  尤其是新帝繼位之後,這個新皇帝喜好玩耍,天天跟著後宮的那幫太監搞事;而這時,一個和他差不多年齡的太監開始把握朝政。那人叫做夏騰,因為沒有鬍子,只能從他臉上的老年斑來推算他的年齡。


  歷朝歷代,宦官專權,外戚干政,均是朝廷病源;但這一次,司馬騳再也沒有心力來去除病源了。僅僅一個貪污腐敗,他折騰了二十幾年都沒個結果,如何還有能力去干涉宦官專權呢?


  司馬騳開始放權,朝中之事與他甚無關係了。夏騰過後有董伏,董伏過後又是董胤;一開始夏騰倒還好,但董伏他們兩父子,卻是將這個國家弄得一團糟!尤其是董胤當政之後,這個國家十三州竟然有九州開始叛亂,他如何還能夠將權力這麼繼續放下去?

  再放下去,這個國家就完蛋了!

  司馬騳認為,要想扳倒董胤,那必須糾集這個朝廷半數以上的人;但到了這個時候,司馬騳才發現,這個朝廷已經被貪污腐敗徹底地蛀壞了,他找的人一多半都有貪污腐敗的問題。


  司馬騳只能在半夜無奈的自嘲,原來自己大半生致力於除去的人,此刻竟然還需要他們的幫忙……


  他終於是明白了,這貪污腐敗為何難以根治了……一個人貪污,幾乎是涉及幾個甚至幾十個人的利益,官官相護,便產生了許多送禮、公款吃喝的情況,長此以往,這個朝廷便是圈養了大堆的貪官!

  但這已經無所謂了,雖然他們貪,但只要為百姓做事便好了。看著董胤殺死了所謂的朝廷五毒,司馬騳無奈的笑了起來——這傢伙,和當年的自己何其相似!難道他也以為,僅僅動用鍘刀政策,便是能夠將所謂的五毒徹底根除么?

  永樂宮裡面,這個小傢伙為了跟自己爭奪治理天下的根本,不惜驚動皇宮守衛,雖然身手不錯,但經驗依舊太過缺乏了;他那執著的眼神,簡直和四十多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


  他看著殿下舞動鐵劍的二十歲青年,不由得陷入了沉思;看來自己,確實在這個位置太久了……久到無法理解這些年輕人心中想的是什麼了。為什麼自己不在六十一歲那年就功成身退呢?為什麼自己到了八十多歲還要跑到這個政治漩渦中來呢?


  原來,自己也被這漩渦給同化了……自己,也不願意放棄這到手的東西了。


  自己,也變成當初自己討厭的專權者……


  「活著真累啊……」


  在董胤驚慌的面對著天眼營的刺客之時,司馬騳便是說了這麼一句話;隨後,便是陷入了長久的沉睡之中。


  他的葬禮極其簡單,就連參加的人都是少之又少;因為真正明白他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死的差不多了。


  一名身著黑袍的道士出現在了他的葬禮上,本來就是喪葬禮,男子的衣服也不至於顯得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

  他的臉色依然紅潤,他的面龐依然充滿光澤,他的身體依然魁梧;彷彿這八十三年對他而言,只是彈指一揮間罷了。


  南宮邇取下了背上的古琴,彈奏了一首《子離憂》,正當眾人沉浸在這曲子所帶來的悲傷中時,這個道士卻是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你說你要救人,可惜你連自己都救不了……」


  後人評價司馬騳,也許會覺得他是反腐的先驅,也許會覺得他是爭權奪利的俗人;不同的時候看待不同的司馬騳,能夠得到不同的解答。他的一生都在為大夏效命,前半生碌碌無為,後半生紅紅火火。或許後人會覺得這個老傢伙快死的時候簡直不幹人事,甚至差點坑害了一個國家,但這就如同火焰一般……


  柴火盡了,熊熊烈火也會變得蒼白無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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