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郁清棠沒有疏遠程湛兮,只是不再和以前一樣毫無界限。還是會牽手,只是不再十指相扣。還是會睡在她家,只是不再肆無忌憚地鑽進她懷裡撒嬌;還是會擁抱,但只是朋友間的正常親近。

  如果沒有之前那一段,長大了以後的默默和程湛兮,應該就是這樣相處了。

  郁清棠決定的回到最初的「最初」里,依舊有程湛兮的存在。她貫徹她的過去與現在,甚至是遙遠的將來。窮此一生,她都不可能忘記她了。

  她永遠在她心上,只是連同最珍貴的感情被一起封閉。

  周五放學,程湛兮送郁清棠去公交站牌,郁清棠坐在車裡向她揮手,她也向郁清棠揮揮手,笑容得體,目送她遠去。

  郁清棠把手裡的包放在膝蓋上,在顛簸搖晃的公交車上閉上了眼睛。

  半途上來個老太太,她起身讓座,握住了從上面吊下來的拉環。

  「芳華路到了,開門請當心,下車請走好。」

  剎車片摩擦出刺耳的聲響,郁清棠調整左肩的挎包背帶,從後門下車。

  冬天天黑得早,郁清棠回到家的時候月亮和星星都出來了。

  阿姨準備好了可口的飯菜,郁清棠放下包,洗過手便坐上了桌。

  方文姣席上問起程湛兮,這周過不過來玩,郁清棠伸向盤子的筷尖微不可察地頓了下,淡道:「她有事要忙。」

  方文姣問:「她不是體育老師嗎?比你這個班主任還要忙?」

  郁清棠不想多聊,低頭吃飯,含混「嗯」了一聲。

  祖孫平時交流就這樣,不親熱,方文姣便不再多言。

  她和老先生對視一眼,外公眼神示意她先吃飯。

  兩周前,程湛兮到老兩口家裡來,和郁清棠疑似兩情相悅,給老兩口高興的。祖孫再不像尋常人家的祖孫,那也是一家人,血脈相連的關係,他們當然希望郁清棠能夠找個可靠的對象託付終身,程湛兮看起來是個不錯的人選。

  至於郁清棠身上那樁婚事,雖說是衛庭玉安排的,結婚對象肯定人品家世都過得去,但郁清棠壓根沒見過人家。她總是這樣一副冷冷清清對凡事都不在意的樣子,終身大事也是,現在又不是古代,好多夫妻結婚前都不見面。

  如果能選一個她自己喜歡的,能疼愛她的,比寄希望於陌生人要好得多。至於婚事?如果郁清棠不同意,程湛兮那邊多了解了解見見她的家人,也確定沒問題,是個良人,他們會找衛庭玉說一說,反正沒結婚,都有反悔的機會,就當衛庭玉給她的補償。

  晚飯後,外公和方文姣讓郁清棠坐在客廳沙發,和她認真地說了這件事。

  郁清棠神色平靜道:「不用了,謝謝外公外婆。」

  方文姣聲音放輕:「你不是喜歡……」

  郁清棠看著她,瞳仁烏黑深邃,不辨情緒。

  方文姣張了張嘴,沒能繼續往下說。

  外公表情一如既往的嚴肅,沉聲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做決定。」

  郁清棠點頭。

  陪二老看了會兒電視,送他們回房睡覺,上二樓休息。

  上周她沒回來,再上一次進這個房間,還是和程湛兮一起,她只是呆了短短一天,便將這裡變得充滿她的氣息。

  郁清棠坐在椅子上,想到程湛兮在她懷裡哭得稀里嘩啦,嘴角浮現一絲笑。

  她把椅子搬到程湛兮曾經坐的位置上,看向書桌,桌邊隱約斜倚著一道修長的身影,隨手翻閱她桌上的書,因為裡面艱深的數學理論,眼皮上下打架,腦袋一點一點的,差點兒在桌邊站著睡著。

  她的床她睡過,這裡的每一寸空間她都一步一步走過,房間里都是程湛兮的身影,笑著的,搞怪的,揶揄的,賣萌的,裝可憐的,穿梭在郁清棠的周圍。

  郁清棠看著這些程湛兮,眸光一點一點地染上溫柔笑意。

  花開了會謝,人來了會走,凡擁有的都會成為鏡花水月,黃粱夢醒。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但記憶可以。

  她只需要這份記憶就可以了,別的不再奢求。

  沒有得到過就不會失去,這些「程湛兮」永永遠遠地屬於她,誰都奪不走,包括程湛兮自己。

  郁清棠側躺在床上,懷裡抱著被子,眼角的淚不斷滲進枕頭裡,洇開一朵又一朵深色的花。

  ***

  半城之隔的2102。

  程湛兮解下腰間的圍裙,看著面前不小心做多了的一桌子菜,拿來碗筷坐下,一口一口地吃著。

  中途接到她媽媽的視頻電話,程湛兮乾脆接通了放在餐桌上。

  程夫人:「這是哪位絕世美人在用餐?」

  程湛兮放下筷子,雙手捧臉道:「是你親愛的女兒。」

  程媽媽讓她看看都有什麼菜,程湛兮給她轉了圈攝像頭,程夫人道:「你把攝像頭往對面照一照,桌底下再照一照,是不是藏什麼人了?」

  程湛兮都給她看了。

  程夫人:「那你做這麼多菜乾嗎?」

  程湛兮嘆氣:「心情不好。」

  程夫人:「一個人吃飯不是心情更不好?」

  程湛兮再嘆氣:「是啊。」

  程夫人:「乖女兒等會兒。」

  五分鐘后。

  程家的餐桌上坐了一家三口,面前放著一大盤水果,遠程陪吃,咔哧咔哧。

  「妹妹你做的那個蝦看起來味道不錯。」

  「為什麼家裡買的草莓比我買的大,看起來還甜?」

  「你賀叔叔送的,自家院子里種的,天天往地里澆牛奶。」

  「哈哈哈哈哈。」

  「哈密瓜要不要?比之前的好吃。」

  「要。」

  「回頭我讓阿姨多買點兒。」程夫人問,「什麼時候回家?」

  程湛兮心算了下,說:「快放寒假了,還有十來天。」

  「票買好了嗎?還是家裡給你安排專機?」

  「我自己買機票就好,不用浪費錢。」

  程夫人用紙巾按了按幾乎沒長皺紋的美人眼角,低泣道:「女兒長大了,都知道給家裡省錢了。」

  程湛兮笑道:「媽,這段你在我三歲那年就演過了。」

  程夫人看向丈夫和兒子:「我演過嗎?」

  兩位男士非常有求生欲地一起搖頭:「沒有,第一次。」

  程湛兮道:「我記錯了,上回演的不是這段。」

  程夫人很滿意。

  大家都很開心,聊到最後,程夫人表達了一番希望程湛兮早點回家的訴求,程湛兮的晚飯在聊天中不知不覺吃完了,乖乖點頭應是,併當場買了機票。

  程湛兮本來想問一下喻見星提到的,為什麼沒有聽到退婚的消息,反正快回家了,乾脆回家再說。她媽媽最多敢設計讓她和衛小姐偶遇,瞞著她和衛家訂婚是不可能的,她一點也不擔心這件事。

  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對程湛兮來說更是如此,她擁有的愛太多太多,愛情從來都不能支配她的人生。和家人聊完視頻,程湛兮的心情好了不少,她在日曆上圈了回家的日子,心情既期待又複雜。

  期待的當然是回家,複雜的是泗城的事還沒有解決,郁清棠那裡,她要是寒假就這樣走了,恐怕會出現難以預料的變數。但她又不能一直待在郁清棠身邊,她有她的家人、朋友和工作。

  程湛兮把碗筷丟進洗碗機,洗乾淨手進了畫室。

  對著畫布腦子空白了好一會兒,程湛兮才靜下心,慢慢地沉浸到創作中。

  出來后程湛兮滑開手機,11點的時候郁清棠對她說了句晚安,程湛兮進畫室把剛畫的一幅靜物寫生拍給她看,順便提醒她上次在村子里給她畫的肖像畫顏料幹了,周日回來可以到她家來拿。

  睡前程湛兮電話騷擾了下喻見星。

  「講個笑話給我聽。」

  「你大半夜打電話給我就為了這?」

  「心情不好。」

  「好的,我找找。從前有一個禿子……」

  ……

  程湛兮笑得臉疼,打了個哈欠,道:「困了。」

  「好嘞,兮兮晚安。」

  「晚安。」程湛兮把手機鎖屏,放到床頭櫃,關了卧室的燈。

  一掛電話她又不困了,閉著眼睛輾轉反側,一把拉高被子將自己的頭蓋住,折騰到凌晨三四點才睡著。

  周六她睡到中午才醒,起來刷牙洗臉,懶得自己下廚就出門解決了午飯,下午背著畫架去了附近的公園,找了個風景好的地方寫生,過了平淡無奇的白天。

  晚上和郁清棠通了電話,問問她在家幹嗎,郁清棠說看書備課,買菜做飯,答得簡略,通話沒超過三分鐘。

  翌日是周天,郁清棠本該同所有的休息日一樣按部就班,在老城區待到傍晚,吃過晚飯後坐公交車回去。

  程湛兮提前讓專人做了油畫裝裱,擺在畫室接近門口的位置,方便她拿出來交給郁清棠。

  就在這天,意外發生了。

  下午三點,程湛兮在客廳看電視,手機鈴聲響起來。

  程湛兮隨意瞟了眼來電顯示,連忙把手裡的芒果放下,接起來:「喂。」

  郁清棠道:「程湛兮。」聲音聽起來有點不對勁。

  程湛兮:「我在,我在,你說。」

  郁清棠坐在回程的計程車上,從接到消息起那刻就慌亂的心立刻靜了下來,她握緊手機,低沉道:「向天游他們和人打群架,我在去派出所的路上。」

  程湛兮瞳孔一縮。

  什麼?

  「哪個派出所?」程湛兮把電視機關了,立即起身拿起門邊掛著的大衣。

  「新安派出所。」

  程湛兮兩隻腳踩進鞋子里,推門而出:「你到哪兒了?」

  關門的響動傳進郁清棠的耳朵。

  「剛過橋,大概還有半小時。」

  「你別著急,我已經出門了,我離得近,我先過去看看。」程湛兮大步走進電梯,蹲下來把鞋穿好。

  「好。」

  「別怕。」程湛兮溫柔安撫道。

  「我沒有怕。」郁清棠在那邊低低地說。

  「乖。」

  「……嗯。」

  程湛兮去了地下車庫,把車開出來,朝派出所的方向駛去。

  郁清棠握著手機,屏幕一直顯示通話界面,沒有掛斷。程湛兮已經在開車了,她開車十分專註,郁清棠只能聽得到對面通過藍牙耳機傳來的呼吸聲,心情前所未有地安定。

  程湛兮把車停在派出所門口,按住耳機說道:「我先進去,待會給你回電。」

  「好。」

  電話斷了,郁清棠看了看外面倒退的街景,催促了句:「麻煩師傅再快一點。」

  新安派出所大廳牆根處,抱頭蹲了十來號人。靠左邊的都是黑色短髮,四個高個子,只有一個比較矮。靠右邊的腦袋五顏六色,什麼色兒都有,個子也參差不齊,紋身打耳釘,蹲在地上也掩不住痞氣,嘴角銜著笑。

  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沉著臉,在對他們進行口頭教育。

  程湛兮走進來,左右看了看,找到接待的警察問:「你好,這邊是不是有人打群架,我是他們的老師。」

  程湛兮被領到了牆根處,她雙手抱臂,看著這幾個低著頭的一中男生。

  向天游、郭放、賴新、吳鵬,還有一個呂劍。

  幾位男生頭垂得更低了。

  吳鵬等人還小聲喊了句程老師,只有向天游一個字沒說,頭也不抬。

  程湛兮鼓了兩下掌,喜怒莫辨地道:「厲害啊,都會打群架了。」

  看熱鬧的混混里有一位插嘴笑道:「是啊,他們可厲害了,和我們打得不相上下呢,不過還是稍微吃了點虧,我們多兩個人。」

  程湛兮看也不看他,冷冷道:「閉嘴,我讓你說話了嗎?」

  她要不是老師,先把這幫混混臭罵一頓再說。

  混混討了個沒趣,歪頭朝幾位小夥伴笑笑,用手摳著地面的瓷磚。

  「向天游。」

  「……」

  程湛兮眯眼看他,聲音里多了分冷意:「把臉給我抬起來。」

  向天游慢慢抬起頭,露出滿臉的青紫傷痕。

  「老師對不起。」

  ……

  郁清棠從錢包里抽出一張整鈔,沒空等找零便推門下車,向不遠處的派出所大門走去,步子越來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郁清棠衝進大廳,看見程湛兮站在大廳右側,身後站了一排男生,個個鼻青臉腫,衣服髒亂,為首的向天游傷得最重,一隻眼睛腫得像饅頭,只看得見眼縫,嘴角和臉頰都是烏青,一邊嘴角還在不斷往外滲血,不知道破了哪裡。

  郁清棠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眼圈漸漸紅了。

  她慢慢走了過來,靴跟踩在瓷磚地面,一步一步,沉重無比。

  程湛兮看著她,派出所大廳其他民警也轉過臉看著她。

  她來到這群學生面前。

  前兩天他們還圍在她的辦公室,穿著乾淨整潔的藍白校服,乖巧認真地寫作業,還跟她保證說期末考試一定會進步,有的人還施展渾身解數哄她開心。現在因為打架鬥毆,整齊劃一地垂首站在派出所里,臉上青一塊紫一塊。

  「你們……」郁清棠心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整個人被強烈的情緒衝擊著,話一出口便已哽咽。

  程湛兮及時伸臂摟過她,將她的臉按進自己頸窩裡。

  溫熱的眼淚很快打濕了程湛兮的肩膀。

  郁清棠人生中唯二的兩次眼淚都給了程湛兮,這是第三次。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連淚水也隱忍無聲,但向天游幾人都看到了她壓抑顫抖的雙肩,頓時跟著紅了眼眶。

  他們真的做錯了。

  向天游捏緊了拳頭,眼淚從眼縫流出來,他抬手抹去。

  郁清棠死死咬住下唇,花了十幾秒便克制住洶湧的眼淚,她吸了吸鼻子,轉過來問道:「為什麼打架?」

  向天游原先想瞞著,一人做事一人當,剛剛程湛兮問他他也沒說,現在看到郁清棠通紅的眼睛,心裡又酸又難過,老實交代道:「他們糾纏於舟。」

  郁清棠沒懂:「於舟怎麼回事?」

  向天游嘴角和裡面都破了,一說話就疼,輕輕地嘶了聲。

  旁邊吳鵬幫著解釋:「於舟前兩個月路過那幾個職高混混身邊,那個混混頭目讓於舟當他女朋友,於舟不同意,他們就一直跟著她。向哥這段時間每天早晚都送於舟上下學,就是怕她被那群人騷擾。」

  程湛兮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她看向郁清棠,郁清棠眼裡又起了水霧。

  郁清棠掐住自己的指節,喉嚨微哽:「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於舟也沒有和她說?

  這個吳鵬不知道,向天游親自說道:「他們是外校的,我想您應該管不到那麼多,而且你單獨去找他們,我怕你有危險。還有,於舟不讓我說,她不想給您和程老師添麻煩。」

  添麻煩……

  郁清棠心口起伏,眼中的霧氣更明顯了。

  程湛兮握住了她的手,郁清棠指節用力扣住她的手背,青筋凸起。

  郁清棠靜靜地平復了一會兒,深吸口氣,問道:「他們人在哪兒?」

  向天游:「啊?」

  郁清棠盯著他,眼眸深處燃著兩簇怒火,一字一頓地說:「那些人。」

  向天游怔怔,往後指了指。

  還在牆根蹲著呢。

  程湛兮要扶郁清棠過去,郁清棠揮開她的手,示意自己能行。

  她大步走過去,靴跟在地上踩出清脆的聲響,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幫腦袋五顏六色的混混,疾言厲色道:「你們老師是誰?」

  程湛兮神情錯愕,走路抬起一半的腳直接頓在半空。

  郭放愣愣地說:「郁老師突然好像一隻炸開毛護崽的老母雞啊。」

  向天游也張大著嘴,聞言立刻踹了他一腳:「什麼老母雞,是老鷹!老鷹!」

  郭放舊傷添新傷:「疼疼疼。」

  賴新說:「我這隻幼鷹覺得有點幸福,你看他們班都沒有老師來,還是郁老師好,郁老師也沒有罵我們。」

  向天游勾勾唇角,邊疼得齜牙咧嘴,邊說:「廢話。」他嘶了聲,說,「以後都不準打架了。」

  四個男生轉頭幽幽地看著他。

  這次是誰攛掇他們出去打群架的?向天游心虛道:「我說我。」

  四個男生異口同聲:「廢話!」

  向天游被噴了一臉唾沫,仍咧嘴笑起來,疼也笑得很開心。

  老鷹在前面擋著,小崽子們在後面很安心。

  程湛兮和學生們站在一塊,沒有上前,看著郁清棠護崽,不是,教育那幫混混。

  十分鐘后。

  郁清棠要到了職高那位帶頭的混混的班主任號碼。

  「佟老師嗎?」郁清棠聲音冰冷,「我是一中高一七班的班主任,你的學生打了我的學生,是不是該給我們一個交代?他們幾個人的名字分別是:許秋亮、王名軒、李強、王偉……」

  職高的混混也是學生,學生的事就可以找老師找家長,找能管他們的大人。

  程湛兮趁機在旁邊教育一中的男生。

  有時候孩子認為是天大的事,沒辦法解決,對大人來說卻是件小事。他們是未成年人,遇到事情不要自己扛,學會向大人尋求援助。等將來他們長大了,也可以幫助那些弱小的未成年。

  郭放、賴新、吳鵬、呂劍的家長都來了,各自把自家孩子領走,程湛兮挨個和他們解釋了緣由,申明他們不是為了打架而打架,出發點是正義的,是為了保護同學。

  「對對,我是他們老師,我姓程。」

  「他們都是好孩子。」

  絕大部分家長對老師都是比較尊重的,再看到自家孩子滿身是傷,也是心疼得不行,兩個媽媽當場就流下眼淚,趕緊帶回去處理傷口去了。

  只剩下向天游。

  向天游的爸爸向康出差了,他現在沒人管。

  郁清棠帶他去了附近的醫院做身體檢查,向天游頂著張豬頭臉,不好意思地一個勁擺手,說不用不用,弄點雲南白藥噴一下就行了。郁清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向天游端脖縮肩,老老實實地上了程湛兮的車。

  郁清棠坐在副駕駛,唇瓣緊抿,臉色奇差。

  程湛兮手伸過去,覆在她的手背上。

  郁清棠反手握住她,從她溫暖的掌心汲取溫度,臉上慢慢恢復了單薄的血色。

  周末醫院人多,程湛兮找了半天才找到停車位,向天游全程安靜如雞,一個字兒沒敢說,郁清棠的眼神太可怕了。那種可怕不是指讓他產生恐懼的可怕,而是摻雜著憤怒、責備、憐愛、傷心的複雜情緒。

  所謂愛之深,責之切。

  向天游能感覺到,所以想儘可能亡羊補牢,表現得好一點,不要惹她生氣。

  郁清棠去挂號。

  程湛兮陪向天游在椅子上坐著,蹺起腿道:「向哥,採訪一下,你現在什麼感受?」

  向天游沉痛道:「當事人現在的感覺就是後悔,非常後悔!」

  程湛兮:「真心的嗎?」

  向天游:「真心的,比真金還真。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的話,我希望不打架的期限是一萬年。」

  程湛兮看了眼郁清棠在隊伍里的背影,心情說不出的複雜:「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哭。」

  竟然是為了這群小兔崽子!

  向天游抬手蹭了蹭鼻子,碰到傷口嗷的一聲痛叫,他吁了兩口氣,方道:「真的嗎?」

  突然覺得有點難過,又有點自豪是怎麼回事?

  程湛兮依舊望著那道清瘦背影,在人群里那樣脆弱,彷彿一吹就倒,又那樣堅強,挺拔如青竹。

  「不過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程湛兮笑了笑。

  郁清棠想重新封閉自己,但今時不同往日,花謝了會化作春泥,人來過就會留下痕迹,她曾經握著郁清棠的手,合力在她的心中種下了火種。

  就是這群她真心相待,也回報以真心的學生。

  他們赤誠、熱忱、單純、毫無雜質,威力好比五十個程湛兮。

  她無法拒絕他們的花,她會為了他們哭,這顆火種迎風便漲,星火燎原只是時間的問題。

  她永遠也關不上那扇門了。

  程湛兮笑起來。

  她偏頭看到向天游也在笑,頓時牙痒痒,上下逡巡他一圈,在他沒受傷的左手手背抽了一下。

  向天游嗷一嗓子:「你打我幹嗎?」

  程湛兮冷笑:「我樂意!光郁老師生氣,我還沒生你的氣呢!」

  向天游把右手也伸出來,手背通紅——揍人揍的。

  程湛兮沒好氣:「撒開。」

  向天游腆著臉笑。

  不一會兒,程湛兮也被逗笑了。

  郁清棠從遠處走過來,看到的便是師生二人有說有笑的樣子。而程、向二人見到她,皆老鼠見了貓似的,夾起了尾巴做人。

  ——盛怒的郁清棠惹不起啊。

  郁清棠看了程湛兮一眼,程湛兮起身站到她身後,朝向天游扮了個鬼臉。

  向天游目光一直盯著她身後,還朝郁清棠使眼色。

  郁清棠回頭看程湛兮,程湛兮一秒端莊乖巧,抿出無害的笑。

  向天游:「……」

  郁清棠唇角微不可察地上翹,轉回來面對向天游時立時繃住,冷聲道:「跟我去看醫生。」

  向天游低頭,在線卑微:「來了。」

  程湛兮:「撲哧。」

  郁清棠清了清嗓子。

  程湛兮很小媳婦兒地捏住郁清棠大衣的衣角,跟在她後面。

  同樣在後面的向天游看著她睜大了眼睛——要不要臉了還?

  程湛兮挑眉:羨慕嗎?

  向天游:「……」羨慕。

  但他比郁清棠高一個頭,還是大小伙,豁不出去那張嫩臉。

  三人從醫院出來已經天黑了,向天游受的都是皮外傷,沒什麼大礙,少年皮厚底子強,上點葯,過上十天半個月就能全好了。

  向天游之前的衣服好幾道布條條,不能穿了,去商場里臨時買了一身。十五六歲的少年身材挺拔,還有點小肌肉,短髮柔軟烏黑,穿上白色的休閑服,站在試衣鏡前,店裡不少店員和顧客都暗暗投過來欣賞的目光。

  向天游轉了過來,人身上長了個豬臉。

  店員顧客:「!!!」

  「啊!」一位女顧客嚇得向後退了兩三步,被身旁的女伴扶住。

  向天游烏青的臉瞬間漲得通紅,連忙用手去擋。

  程湛兮說:「別擋了,待會兒吃飯你也擋嗎?打架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會毀容呢?」

  向天游嘴巴藏在手後面,悶悶地說:「我知道錯了。」

  程湛兮:「知錯就把手放下,大丈夫敢作敢為,做了就要承擔後果。」

  向天游聽話地把手放了下來。

  正對面卻是一台舉起的手機。

  手機?

  向天游嘴巴微張。

  咔嚓——

  程湛兮拍下了豬頭臉正面大特寫。

  向天游差點兒跺腳:「程老師!你怎麼這樣?」

  程湛兮:「哈哈哈哈哈。」她晃了晃手機,說,「留個紀念。」

  向天游其實沒有很生氣,哥們間留個丑照算什麼,他再一看郁清棠,郁清棠眉眼彎彎,分明也在笑話他。

  向天游:「……」

  算了,她們倆開心就好。

  向天游被兩位老師帶著吃了晚飯,程湛兮手機里的丑照刪掉了,她拍著玩玩,沒想真存下來,要存也要等向天游傷好了,拍張帥照,賞心悅目。

  之後程湛兮送向天游回了家,再驅車回到名門公館。

  電梯里的氣氛有點兒微妙。

  程湛兮餘光看郁清棠,郁清棠低頭看地面。

  叮——

  21樓到了。

  兩人前後出去,面對面站在電梯口。

  郁清棠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看著程湛兮,目光真誠道:「今天的事,麻煩程老師了。」

  程湛兮擺手笑道:「舉手之勞。」

  郁清棠:「我……」

  程湛兮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郁清棠仍沒有說出下文。

  她換了一個字遲疑:「嗯……」

  程湛兮忍俊不禁,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道:「不知道說什麼就以後再說,不著急。」

  郁清棠沉默了一會兒,回了個單字:「嗯……」

  程湛兮嘴角噙笑:「睡覺去吧,晚安。」

  郁清棠慢慢點一下頭,聲音有點兒軟地回:「嗯。」

  這次分開沒有淪為公式化的擁抱,但程湛兮卻覺得她離郁清棠的心比擁抱時更近。

  程湛兮走到門口,說:「對了。」

  郁清棠立刻回頭。

  程湛兮:「你在這等我一會,我把畫拿給你。」

  程湛兮動作很快,郁清棠只聽到腳步聲匆匆去,匆匆回,她手裡便抱了一幅油畫出來。

  郁清棠接過來,咬唇小聲說:「謝謝。」

  「晚安。」

  「晚安。」

  兩道大門前後輕輕帶上。

  郁清棠抱著畫,背抵在門后,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

  一夜好風吹。

  周一上午。

  高一年級組辦公室噤若寒蟬。

  郁清棠辦公桌前站著穿藍白校服的向天游,向天游頭垂得很低。

  郁清棠指尖掐著自己的眉心,太陽穴一跳一跳。

  「郁老師……」向天游低聲道,眼圈微紅。

  郁清棠柔聲安撫:「別怕,會有辦法的。」

  向天游哽咽著嗯了聲。

  派出所口頭批評教育完,學校的處分剛剛開始。在一中,打架鬥毆屬於情節極其嚴重的違紀行為,郭放、吳鵬等人均記大過一次,而帶頭打群架的向天游,學校的處分是直接開除。

  砰的一聲,辦公室門被大力踹開。

  向天游的爸爸向康臉色鐵青,大步走了過來,一腳重重踹在向天游身上。

  向天游被踹得身體向旁跌飛出去,撞在大半米開外的實木辦公桌,悶哼一聲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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