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0章 埋了吧
林惟中輕輕為花娘梳籠著頭髮,目光全是追思:「我們,都是朋友,或是朋黨。進士軍平叛結束,我們同班為守,結成一黨。斗奸相,斗舊黨,年輕人咬牙切齒,茂密紫蘇林才步開放,可是突然間,景和初年,我們的黨魁,我們的領袖,倒下了。」
「莫名奇妙的倒下了,沒有任何徵兆,說他謀反,說他營私,說他草菅人命,說他勾連外族,說他蔑視皇家,說他罔顧禮法,種種罪名疊加於一人之身,然後……」
林惟中撫摸著花娘的秀髮,緩聲道:「然後,他就倒下了……孫伯綸長跪午門前,種成師撞死白玉階,沈文翰破腹金鑾殿,鄭國仁血泣狀元樓,顧長風一日十三貶,吳叔恆獄中提血詩,李推之千里回京城。唉……」
長聲的嘆息,顯滿無奈與滄桑。
花娘聽的入神,問道:「那相爺呢?」
林惟中笑了一聲道:「老夫?老夫當逃兵了,一日三貶,那時老夫從堂堂從三品御史大夫,貶為四品御史郎中,沒過幾天又從四御史郎中降到五品御史舍人,老夫怕了,然後自降,任京兆府安平縣令,才得以逃過一節。」
花娘道:「相爺這是明哲保身……」
「是啊,明哲保身,也算是苟延殘喘了。花娘,那場風波太大了,大的嚇人。李推之打入刑部大牢,眼看性命不保。孫伯綸一擼到地,奪取功名。劉旬……當朝帝師,至尊與李知安的老師,他當年被貶嶺南,直到景和十五年才復起,掛了個虛職的太子太師。」
「那時,蘇林黨頭面人物盡數落馬,黨內群龍無首,舊黨反撲,北堂新起。凡蘇林黨人,人人自危。唯有老夫這蘇林八黨魁之一還是個全活人,於是所有蘇林黨人便紛紛拜入老夫門下。」
「以從五品安平縣令擔一黨之魁首?這是何其荒謬的事情。舊黨、新黨會怎麼看?先帝又會怎麼想?烈火烹油啊。老夫怕了,一日三驚,但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將這一黨魁首擔下去,不擔也得擔啊……」
說到這裡,林惟中苦笑一聲,繼續道:「沒法子的事情,誰讓其他人都倒了呢?正合三傑,景和八魁,老夫的名聲在這裡,還能怎麼辦?只能硬著頭皮往上頂。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麗國公主叫人傳來一句話。」
花娘好奇的看向他,目光中隱有探索。
林惟中笑道:「麗國公主說,聽說惟中先生有條好根。」
花娘聽到這話,噗嗤的笑了:「相爺確是有條好根呢,也不知道這位老公主是怎麼知道的。」
林惟中顯得有些無奈,捲起她的秀髮,手中木梳輕輕梳理著,道:「是沈文翰傳出去的,某日飲宴,我與他一起如廁,然後他便叫了一聲:『嚯!好大的根……』然後,好友們調侃老夫『巨.根居士』『奇陽先生』之類的。也不知是怎麼傳到麗國公主耳中的……」
「不過這樣也好,麗國公主傳來這樣的信息,老夫突然覺得這是個破局的好機會。老公主是武宗長姐,武宗陛下侍其如母。先帝景和自然也對麗國公主敬重有加,然後老夫便順著『好根』入了麗國公主的帷幕。」
「花娘啊,其實你不知道,入幕之賓不過是借口而已。當我進入麗國公主的宅坻時,才發現,入幕邀請其實是與舊黨的談判。當真打了老夫一個措手不及,那時肖相已然勢微,落馬是必然之勢,舊黨見沒了明遠公的蘇林到現在還不死,而趙繼善的北堂又新起,且來勢洶洶,這才通過麗國公主聯繫到老夫。」
「然後,老夫與他們左右周旋,談了無數條件,又有麗國公主的庇護,蘇林才得以保全。唉,又一年,李推之出獄,恢復西北節度使之職,老夫曾想與他談有關蘇林之事,但是李推之性格過於耿直,眼裡容不下沙子,與老夫以及投在老夫門下的蘇林眾人徹底絕裂了。」
花娘感慨道:「推之公太過剛直,他又哪裡知道相爺的為難與苦楚。至少有相爺在,蘇林得以保存。」
林惟中點點頭,又搖搖頭,道:「他不是不懂,只是他的性格便是如此,從來都是直衝直撞。他們李家的門風就是這樣,李大這樣,李二這樣,李三還是這樣。就好比現在,至尊要做稽查天下的事情,老夫是十分贊成的,但是李三太過心急了,根基也太薄弱了,希望他能夠堅持下去吧……」
「其實如今看來,李推之當年那樣做的並沒有錯。就像剛才說的,蘇林,在吸納了眾多舊黨之後,已經不算是蘇林了。太多貪婪之輩混雜其中,紫蘇已然腐朽,變成了致命的毒藥。」
「老夫起初只能一直維持著這個架子不倒,再到後來,一切都變了。只要是人,都是有私心的。隨著權力的不斷攀升,老夫亦早不是當年那個純粹的人了,門徒不斷變多,似乎孔立清那樣的貪婪之輩蘇林黨中何其多也。」
「家族勢力也越來越大,林氏一族侵佔土地多達數萬傾,豪奴更是無數。所有幸進者,戀棧權勢者,喜好財貨者都聚在了老夫的門下,而當年那些紫蘇之人,有的與老夫一起變了,有的則獨善其身,或是辭官歸隱,老夫也漸漸的成了一個唯權主意者。」
「孔立清之事,是孫伯綸的一次報復。老夫以為他沉寂多年,也應該有所改變了。但如今看來他還是恨老夫的。多年老友,老夫還是很了解釋他的,他的目標其實並不是首相這個位子,他只是單純的想把老夫拉下去。」
「這麼多年以來,老夫以為蘇林徹底變了,變成了老夫一家之黨。現今來看,很多人還是沒有變的,比如孫伯綸,比如最近倒向他的那些蘇林黨人。再比如,穆煩多。呵呵,這個牆頭草,老好人,打算用自己的一條性命,血染半個大商官場。這場震動,可比海貞如的彈劾還要可怕。很有可能,大商會陷入短暫的癱瘓……」
說到這裡,他又搖了搖頭,嘆息道:「算了,不說這些事情了。花娘,你素來會解夢,老夫午夜偶得一夢,可否解之?」
花娘笑道:「相爺請說。」
林惟中道:「夜半三更,老夫剛剛睡下不多時,便夢到有人在撕殺吼叫,接著便是一片沙場模樣。一方沉默無語,一方嘶吼不停,全都是在撕殺。老夫遠遠的看著,看的心驚,最後那場撕殺淹沒在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光華之中,然後老夫便醒了過來。此夢何解?」
花娘想了片刻,道:「三更夢啊,最是靈了。兩軍交戰,是相爺在朝上有敵人了。一方沉默無語,那是底蘊深厚,這一方應該是相爺這邊的。另一方嘶吼不斷,那應該是新興的勢力,兩方誰勝誰負還真不好說。不過相爺最後那驚天動地的光華,可以想見,應該是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存在打碎了所有的格局。」
說到這裡,花娘抓住林惟中蒼老的手臂,道:「相爺要當心了,這不是個好夢。」
林惟中攔著她的秀髮,放下梳子,道:「是啊,不是好夢。嗯,花娘,相知十五年,你從豆蔻到荼蘼,我最信的人是你,最喜的人也是你。今日與你說一些別的話,你可想聽?」
花娘奇道:「什麼?」
林惟中呵呵笑道:「當年事。」
花娘疑惑,不解的看向他。
林惟中道:「剛才與你說的那些,形勢所迫,老夫不得與麗國公主以及舊黨妥協。這是老夫對一些蘇林黨人,對當年事的所有人都說過的。為的只是尋求他們的原諒與理解,大家都信了,很多蘇林黨人都理解老夫。其實……」
說到這裡,他笑了起來,蒼老的面容盡顯褶皺:「其實,花娘我告訴你,不是麗國傳來『聽說你有一條好根』,而是我暗中遞給她一句『我有一條好根』……」
花娘吃驚的看著他,雙目圓睜。
林惟中道:「與舊黨談判,妥協,將已然崩塌的舊黨成員吸納入蘇林,景和朝的蘇林,其實是小蘇林,大舊黨。所以蘇林才會壓著北堂,趙繼善才會被本相壓一頭。也正是因為如此,李推之才會與本相絕交,孫伯綸與本相劃清界線。」
花娘不可思議的瞧著他,一時間盡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林惟中摸了摸她的俏臉,笑道:「很吃驚?花娘啊,你不應該感到吃驚的,因為這些事情你早就知道了。」
花娘驚道:「相爺何意?」
林惟中拿起放在桌上的簪子,邊梳頭,邊道:「因為你控制本相十五年,自相識以來,本相以為正確的事情,跟你談了兩句之後,便覺得錯了,然後順著你的想法去辦事。呵呵,花娘,本相為大商國宰,本相有私慾,本相想林家百年千年……」
花娘僵直道:「相爺在說什……」
「噗!」
簪子刺進了她的脖頸,剎時后鮮血流出。
「我為大商國宰,當朝首相,被一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女人控制了十五年……花娘,本相不喜歡……」
花娘無力的掙扎著,如果不是她的武功被封,這樣一個垂垂老者,她一根手指便可以弄死。
沒有如果,女人只能無助的抓咬,許久之後,她的身體軟了下去。
「德臣。」
張德臣推門而入。
林惟中嘆了口氣,道:「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