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歸來
風越掛越起勁兒,卷起的塵土蕩了漫天,式微臉上鼻孔裏嘴巴裏都充滿了一股子土腥氣。式微繃緊了嘴巴,裹緊了一衣袖,恨不得把自己裝進一個密不透風的袋子裏。終於到了家。
“先喝點兒水吧。”
“嗯好。”式微漱了一下口,才捧起茶杯細細的抿著。餘蘭萍坐在對麵的沙發上,麵色卻忽然多了幾分凝重:“式微,我這眼睛自打進屋就開始跳到現在,不會是你叔叔有什麽事吧。”
“阿姨,您怎麽還信那啊,眼睛跳八成是因為您這兩天太勞累了,眼睛疲勞引起的。”
“哦……”她慢慢的把背靠在沙發上,將信將疑。忽然,她猛地坐直了身體,“不成,以前從來沒有這樣跳過,我還是不放心你叔叔。”
式微忙拉住她,“阿姨,外麵風這麽大,您還是別去了,叔叔今天下午不是見好了嗎?再說正熙不是在那裏,肯定不會有事的。”
“沒事,這風不礙事,我這心老慌,不去也是睡不著覺。”說著就去找衣服,式微跟在她後麵:“那我跟你一起去!”
“別,外麵冷,你在家吧,我去了就把正熙換回來,啊。”餘蘭萍拿圍巾在脖子上纏了兩圈,提著包就要出門,式微喊住她,“阿姨……”餘蘭萍打斷了式微的話,“聽話,孩子,回屋裏去吧,正熙一會兒就回來了。”說罷轉過身疾步走去,不時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不知誰家耳尖的狗,聽到了聲響,吼著嗓子吠了幾聲,那聲響穿透了整個胡同,又回蕩了幾圈,之後便是可怕的寂靜。風吹的那樹枝搖搖晃晃的,在夜色裏招搖如鬼魅,式微越來越覺得毛骨悚然。剛才應當和餘阿姨一起去的,她這樣想著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等著正熙回來,心中熱切的期盼著他能快些。天卻往往不遂人願,等了一個多小時,仍不見歸來。
堵車,是不太可能的,這樣晚的天,街上早已稀疏零落。難道是叔叔有什麽事嗎,不會不會,她怎麽變得和阿姨一樣疑神疑鬼了,他明明白天時就見好了的,自己真是烏鴉嘴。想來想去,也隻有一個可能,便是那位嫌棄外麵的風大,太過折磨人,於是發懶不回來了。本想關了燈再睡覺,左右是心中害怕,索性開著燈鑽到被窩裏蒙上頭,心中胡亂的猜測著,竟也不知不覺的和衣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似乎聽見身邊有動靜,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正熙在給她掖被角。式微連忙坐了起來,拉住他的手正要好好問一下昨天怎麽回事。忽見他麵色凝重,臉色憔悴,眼睛通紅,說不出的憔悴模樣,倒像是幾宿未合眼般,全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式微心中一驚,原本想了一大堆的話生生的卡在了喉嚨裏。“醒了。”他淡淡的說,連嗓音都是沙啞的。式微忽想起餘蘭萍昨日的話,一種不好的預感騰空而生,“出什麽事了嗎?”
……
正熙的爸爸是昨天夜裏去世的。醫生說,能堅持這些天已屬難得。這個辛苦了一生的老人,終究是帶著滿滿的遺憾走了。生命一次又一次的輕薄過,輕狂不知疲倦。
安慰的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日子,他終於過上了他一直期盼的閑雲野鶴悠閑自在的生活。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最愛的人守在他的身邊。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精美。池爸爸用他短暫的一生詮釋了這句話。
……
昔日池家從來門庭若市,絡繹不絕,今時之日卻是門前冷落鞍馬稀。葬禮舉行時,除卻一家的親戚,那些常年來往的官場同道之人,卻幾乎無一人到場,隻林書明和他生前曾經的一個秘書來吊唁了一下。其他人全充作陌生人不聞不問,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意。酒肉之交,得勢時競相往來,阿諛逢迎,失勢時躲之不及,全充作鳥獸散,薄涼無限。人之本性?還是官場之本性?
死者已矣,活著的人當好好活下去。惟願存人間的壽高,化天上的逍遙。願雖如此,但活著的人是免不了要傷心難過好一陣子的。餘蘭萍幾日來茶不思飯不想,冷淡寡漠處令人唏噓。右眼幾日來一直是謔謔的跳動,再加上睡眠不佳,憂思神傷頻繁落淚,一天醒來感到一陣頭暈眼花,半邊臉發麻。人中溝淺淡,嘴角眼睛明顯向一邊斜去,原來是中風臉部神經麻痹了。正熙又向公司延長了幾日的假,式微學校裏也隻那一天不重要的課,留在北京和正熙一起專心陪伴餘蘭萍看病。
於是本是四人一起的歸程便隻剩下了唐詠梅和林書明二人,離別那日唐詠梅似是心情十分不佳,式微隻當是因著老朋友的不幸遭遇而感傷同情,並沒有他想。幸而餘蘭萍這病來的迅疾,去的也快,尋了一個中醫針灸了一個星期後,業已恢複正常。
此時粗略算來,不顯已經在北京待了大半個月。連式微都咂舌自己竟然會逃課這麽久。是該離開的時刻了, 是該回去的時刻了。無論正熙式微兩人如何相勸,餘蘭萍仍是不改初衷,堅持一個人留在北京,她說想守著這個老宅子,想離得自己的丈夫更近一些。
……
火車在遼闊的華北平原上一路往南行駛,城市、鄉村、曠野,彼此交替出現,無邊的綠油油的麥田,成排的落盡枯葉的楊樹,枯草連天的荒地……不禁使人聯想到西廂中的句子:碧雲天,黃葉地,衰草連天,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式微把目光移回,“正熙,我忽然覺得我很殘忍。臨走時你媽媽的身影看起來很孤單很憔悴,她一定很想你能留在身邊陪著她,可是我卻把她唯一的兒子拐走了。”
正熙沉默了一下,“這種事情本來就難以兩全,如果我們留在這裏陪我媽媽,阿姨也一定會孤單落寞的,我就是殘忍的那個了。”
式微歎了一口氣,“真是一個痛苦的命題,我們兩個中間,總要有一個人做殘忍的那個。”正熙沒有說話,隻是握緊了她的手。眼神飄向窗外,視野裏是曠遠無邊的麥田,寂寥的風吹起綠色的波浪,像覆蓋在大地上的錦緞,他的心也仿佛慢慢地變得曠遠了,“其實也沒那麽誇張。現在交通便利了,千裏之地,坐飛機的話,也不過是幾個小時的時間。隻是我們注定要經常的奔波兩地了。”
式微天馬行空地感歎:“如果我們兩個哪怕一個人有個兄弟姐妹就好了。”正熙揉了揉她的頭發,“沒辦法,他們那時沒趕上如今的單獨二孩政策啊。”
式微靜默了一下,忽然抬起頭來,“可是我們趕上了啊!哈哈,我忽然想到好辦法了,我們以後就生兩個孩子,一個帶去北京給阿姨帶,一個送到南方給我媽媽帶,這樣既不用擔心兩個老人會孤單,我們又可以自由自在。到時候咱們就浪跡天涯,周遊各地。我實在是太聰明了,對不對?對不對?”
正熙捏了捏她的鼻子,看她一副認真而又得意的表情,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虧你想的出來,盡出餿主意!到時候老人孩子都要牽掛,隻怕咱們會更加頻繁的兩地跑了。”
式微望著他綻放的笑顏,也笑了,她撒嬌似的喚著她的名字:“正熙,正熙……”“嗯?”“你知道嗎,這是你這半個多月來第一次笑。”
正熙凝眉:“真的嗎?”式微點蒜似的點頭,幹了這麽多天以來一直想幹的事,伸出手把他聚攏在一起的眉頭,輕輕地撫平。望著他好看的臉龐,她心中那調皮的因子又滋生了起來。她故作高深的凝視了他半晌,然後拿手指頭挑起他的下巴,慢悠悠的吟道:“浮生長恨歡娛少,肯將千金輕一笑,美人,給爺笑一個,爺有千金……”
未料這一幕恰巧被對麵剛睡醒抬頭的高中生模樣的男孩看了個正著。那羞澀的男孩馬上側過臉重新閉目佯睡,順便還把頭上的帽子壓低了一些蓋上了眼睛,生怕打擾了這邊打情罵俏的哥哥姐姐。這邊二人尷尬不已,正熙滿頭黑線地一把拿掉了她作祟的手,加重了力道緊緊的握在手裏,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