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 競奏一方
戌時日晚,我裹上一身厚重的銅扣灰斗篷,獨自一人舉著火把,來到山下彩幡飄飄,載歌載舞的苗人集會處。
從亞努門來到祭祀場,進場便見,我那不修邊幅的老師賞慶天羽,熱情高漲的佇立在牛角雕塑搭建的領樂席上,領導著一群中年樂師演奏著曲調詭異的「換花曲。」
圍著篝火跳拍肩舞的善男信女們跟隨歡騰的音符,花枝招展,齊聲唱著腔調古老的歌「換花草,吃橫長著的根,就生嬌俏的女孩子咯.……換花草,吃豎長著的根,就生健壯的男孩子咯……」
樂隊間,靜候良久的特殊席位,待等我前去,一方樂眾或許是對大頌樂師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徒弟感到好奇,一發現我,便交頭接耳、評頭論足「是不是大頌樂師的弟子來了。」
「這名弟子可是雪藏了好些年啊,想必是關門弟子吧。」
「但可惜啊,聽說他是個中原人。」
每聽到中原二字,我就會搖搖頭,說得那做夢我也構建不出來的地方,像我真的去過一樣。
「快落坐吧,待會我會給你獨奏的時間,你可別給我丟臉。」老師在生活中倒是像個和藹的老人,可一旦論及音樂,那就是一副我乃神人的闊架子。
「老師你給我的這個位置太特殊了吧。」我坐在樂隊正前方,不就是要給一群苗人戳我脊梁骨的機會嗎,不滿提議道。
極度自戀的糟老頭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還頗為志得意滿的說「那是理所當然,你可是一手調教的徒弟,他們可都比不上你。」
「吹牛.……」我低聲道。
「你說什麼?」糟老頭眼神差,脾氣極差,可一雙貼在腦袋上的耳朵,比練功開過竅的人更加神乎其技,你就算用針尖扎豆腐都能被他聽出是幾個音色。
見他吹鬍子瞪眼,我便咧嘴一笑,自圓其說「弟子說……今夜月色靜好,想吹葫蘆笙邀月一曲。」
「哼絕不是這句,但為師從不做自吹自擂之事情,不管你吹什麼,只希望你別髒了為師的班子。」說罷,還真就老頑固的不搭理我一眼。
看來老師對我的琴技相當了解,是在知人善用。
側耳聆聽三個彈指的節奏。感覺換花曲的吹笙者們人多勢眾,完全不缺我做畫蛇添足之事
腳背挑起人般大小的木鼓,輕輕擱置牛角支架上,眾樂師有些匪夷所思的看著我。
「換花曲有木鼓的協奏嗎?」
「想必這小子是來逞能的,據說他還不到十五歲,根基看來是不穩啊。」
換花曲意為食用換花草的男女們能夠世代欣欣向榮,生生相惜。我作為賞慶天羽的關門徒弟,自然比他們更了解找調的技巧和節奏把握。
明顯這段雅樂間,缺少一股強有力的宮音,只有鼓點好做紅花間的陪襯。
我拿起兩把木槌,互相敲了敲遁得幾個鼓點后,猛吸一口氣,嗵一聲宮響,把整首缺少歡脫氣氛的換花曲點了個醒。
擊鼓是力氣活,貌似簡單,可懂樂的人才清楚,找節拍是眨眼之爭,見縫插針的技術活。
「嗵嗵嗵咚咚」
我遁著宮音和角音,來回穿插著我的鼓點,七八下的功夫便讓跳舞的人群亂做一團;非我敲得不好,而是他們感受到了換花曲高潮的到來,踩著我的鼓點跳舞,身不由己的就撞到心儀之人,真可謂是樂不醉人,人自醉,被我偶然促成了一場場歡聲笑語接連不斷的邂逅。
「此子天賦果真不淺,就幾點鼓聲,便讓本該肅穆的氛圍脫形而上。」一姊妹簫樂手讚許道。
也有人挪揄道「這根本就是胡作非為,空緲博大,好好的換花曲,那能這般輕浮挑弄。」
他們的讚美也好詆毀也罷,對我來說就是耳旁風,擊鼓之餘,我往整個祭祀場環顧,沒有發現師姐的蹤影,相反最不想看見的少門主卻成為人群關注的焦點,他在幾根插滿大刀的柱子上,赤膊醒目的肌肉,和苗寨高手打得火熱。
四五名壯士繞著蒙卯擺出簡單的陣法,上躥下跳,拳腳一齊暴打向蒙卯的身體,後者一味抗擊十幾招不還手。
周身肌肉綳了又彈,還故作一臉輕鬆的冷笑「諸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打的可否痛快?可否解悶?若是手腳生痛那實屬蒙卯的招待不周。」
「你瞧不起我們是嗎?為何還不還手。」想必也是千戶門外的苗人才敢對蒙卯說這樣的話。
「你們是客人,去留在於請,而不在於手。」遂至,囂張跋扈的蒙卯,背蓮狠狠一曲「啊!」一聲蠻吼連帶周身氣樁一震,近身數尺之人皆被這股勁氣衝擊得像麻雀一般往下掉。
仰慕少門主的歐欠佳人們,情不自禁投來一片驚呼和喝彩「卯少爺好威武!」她們托著頭上一尺來高的月銀冠,驚呼雀躍,尊稱他為「亞努王!」
「快摘定勝旗啊我的亞努王。」有少女對他一見傾心道。
「這旗我信手拈來,等亥時再取也不晚。」蒙卯繞著刀山上的定勝旗打轉,野獸般拍著自己的胸大肌挑釁道「你們還有誰敢來此一戰!我蒙某隨時奉陪到底。」讓人不寒而慄。
蒙卯目空一切的資本在於,他將青萍盪體訣練到了八層,身猶鐵砂盪體,內力不能與之比肩,便難摧其本體。
少女們簇擁一起,清喉嬌囀的呼喚聲讓少門主是越打越激動,衣服也是越脫越少,我嘖嘖一聲,就算把蒙卯的雙手給綁了,也很難不贏這群三腳貓的吧。但不知道師姐看見這一幕會不會被灌醋。
換曲頓息的一小會兒,我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樂師,有幾名搞反調的傢伙,不是千戶門的人「歡兜系的苗人怎麼都來了?」
我心中暗暗吃驚「難不成我千戶門的寨主,成了苗盟的盟主!所以四寨之人才會來此聚首。」
苗族分為四系,可按配飾和武器區分,
一類是千戶寨,三苗人,慣穿爭奇鬥豔百花衣,四尺苗刀緊傍身。
二類是龍寨,鯀系苗人;龍綉滿衫威武不屈,有著環首刀輕飄飄,一斬下去割象首的赫赫凶名。
三類是古蝶寨,歡兜系苗人;山河衣掛蝶袋,火紅袖中蠱毒藏。善於劇毒傍身,其陰險程度也是深不可測,你稍不盯著他們,指不定就使壞,給你下了什麼三日眠蠱,穿腸毒.……沒遇見老母之前,我也常被他們搞得一身騷。
四者是湘西奔馬寨,共工系苗人;不論是髮辮還是衣服,都掛滿大大小小的鈴鐺,善於用巫蠱控制獸群。
眼下四類苗人,自古以來便被中原人合稱南蠻四罪,其凶戾程度顧名思義。
「首席小樂師,擊鼓就兩個音,是時候露兩手真本事了吧。」一位倒立著吹蘆笙的歡兜系青年,受人讚譽后滿臉得意,捋著須辮,命侍女給我端來手臂一樣高度的牛角酒。
牛角酒這玩意不能擱置,一口氣喝不完就得拋,同時也會受豪爽之人瞧不起,別人敬酒我倒無所謂,可是他是一個善於用毒歡兜人,或許也是怕我不接受,才派面容嬌好的侍女,抱著雕龍刻鳳的酒杯,小嘬一口后,再沖我媚骨生風的一笑「中原的小哥哥請吧。」
我點點頭,奪過酒杯冷不丁的往天上一擲。以為我是一滴不喝便棄掉酒杯,人群的怒意撲面而來。
「你別敬酒不吃.……」未讓歡兜人動完怒,我便下巴一仰,讓一條轉瞬化為星綢的香醇酒水,一滴不漏的燙入我喉中。
倒立吹蘆笙或許練個一兩月就能有成效,而我這招,恐怕他們一輩子也學不會。
我斗篷揩嘴的瞬間服下一粒老母煉製的山淚,可解百毒融萬蠱。
與此同時酒杯穩穩落回發愣的侍女手中,讓她一臉的茫然化為含情脈脈的嬌嗔「小哥哥是怎麼做到的.……」
「我拋掉的是酒水,喝掉的是月光,自然而然。」我做了一個請回的手勢。
「恩……」侍女咬咬朱唇后,欲語還羞的離去。
「小子不才,只在樂理上懂些皮毛,也不會當眾賣弄,可不論你們奏什麼,我都一樣誠懇的配合,所以請諸位繼續吧。」我是大頌樂師的徒弟,別人想給我下馬威也看他配不配,兩面拱了拱手,顧回席上。
老師見我沒有擾亂他的樂程,表示滿意的點點頭道「下一曲,奏巫辭,你來啟奏。」
大頌樂師喊我啟奏,這才叫有面子,我淺笑著掏出囊袋中的瑤琴。
眾樂師一片喧嘩「這不是胡來嗎?這麼大的場合,一個人啟奏敢用弦樂,誰能聽見?」
「一看就是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娃,以為這是在室內表演呢。」
其實不然,老師有一位故友叫琴痴和尚,雖然琴藝不值一聞,但卻掌握了一套世間罕見的匯氣指法,效於闊音。
我與他一道習樂有三年,亦師亦友,那套名為四相引的指法便沒少傳授給我。
這套指法修鍊起來還頗為麻煩,揮一根指頭就要調動大量氣樁,雖有韜光養元之效,卻在氣勁方面沒多大效果!遠不及青萍盪體訣能讓人變得生龍活虎,可畢竟中原的和尚大多與世無爭,琴痴和尚更是隱居南疆,創此等無關爭鬥的武訣,倒也是情有可原。
四相引第一式名為山市擁晴嵐,我讓食指商陽穴淤結一股內力,唯有輕觸琴弦,才能將淤氣通透而出「哆—!」宛如雷鳴在琴府中回蕩涌動,這樣的音量對其他樂師來說可謂是駭人聽聞。
啟奏的譜,倒也明快,我一根指頭便能奏完角商角商角商宮商這八個音節。
聞這無缺的啟奏,居然無人配合,老師憤的一把丟出酒殤,用酒水給發愣的木鼓樂隊醒醒腦子。後者趕忙回過神,驚慌失措的舞動木槌,接勢出「嗵嗵嗵」的沸鼓,月琴緊接喧天。
協奏倒向我,我中指衡穴上淤積一股內力,用出兩根指頭點出一曲顫音,宛如西江上的晨霧,棲在明快粼粼的水光上卻又能縹緲出朦朧的意境。
鯀系苗人中冒出一人,老羞成怒的棄掉手中蘆笙,頗為不耐的指著我訓斥「我們是搞合奏,你一個人就進進出出像什麼樣?我們蘆笙的伴奏該在那裡?」
真是一群沒事找事的老邦子,剛才我啟奏沒人配合,現在我獨奏又說沒給你地位,我搖搖頭訕笑「那你們不妨就試試和我競奏。」
「何為競奏?」我沒想到,問這句話的人,居然是老師。
「回稟老師,所謂競奏,就是我獨奏時與同音律的樂方,此起彼伏的奏鳴。」我身為習武之人,善比武,也是突發奇想。
師父止不住的點點頭「為師當年也有這設想,可獨奏和合奏音量不能和諧,便沒有實現,而今你憑藉武學的才能,大可施展此競奏。」
這幫樂師,都是在老師編製的樂理下,循規蹈矩之人,不懂真正的創新。苗族的大頌樂師既然都認同我的想法,他們也只好憋著一口悶氣。
一道養元氣樁開始在我巨骨穴形上催生,有氣樁匯氣,指腹變得被蜜蜂蜇了一般縮漲不停,磅礴勁氣須臾欺上琴弦,弦立刻縮得如髮絲般細巧,當彈起時又如水波般起伏,琴聲頃刻間響徹雲霄。
這一式名為,風急撼庭梧,顧名思義,要講究一個快和狠字,不然指尖淤氣過多會傷及筋脈。
不同凡響的音樂,讓本該作為節日陪襯的樂隊,很快吸引到大量苗人湊熱鬧。
苗人越多,我的內心越壓抑,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我特別緊張。
他們若是有意揭開我的斗篷,發現我是一位身穿唐罩衫的宋國人,還不把我活捉了當祭品。
本該競奏的我,一點點讓步為協奏,手臂極泉穴到小拇指少沖穴,形成少陰氣樁,只用一根小拇指撥弄著最為舒心卻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曲調,這一式又名為霜菊瘦,雨梅肥。
「咚!」
就在我琴聲實在止不住時,一聲救命老鑼從老師後方的靈台上徹響。
紫檀雕雲寶座上年邁的寨主,撲著厚粉的臉上掛著折皺如花般的笑靨,輕輕推開身旁兩名被他蹂躪良久的苦命少女,跺跺藤杖,其畔是蒙卯的父親,也是千戶寨的大祭司,他穿著兒子華貴鶴羽白斗篷,威風凜凜,會意道「諸位肅靜,距離祭祀古王亞努還有一盞茶的時間,寨主有幸事與眾位子民們寒暄。」
「寨主天保九如!」苗族人行著半跪禮時,我躲在斗篷中悄然的盤膝而坐,只聽台上大祭司慷慨激昂的加重語氣「從今往後的三年時間,我千戶門的寨主將輪座苗族盟主之位,所以諸位理應改口!」
「盟主萬壽無疆!」
我這個異教徒也不講誠心,隨便跟著嘟囔兩句后,竟發現老盟主意味深長的盯著我,眼都不眨一下,難道是發現了我什麼端倪不成。
「盟主接下來我等洗耳恭聽。」大祭司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盟主笑裂了的嘴,聲音啞得像一團灰,籠罩得我不敢多喘一口氣。
「好你個中原小娃娃,今晨,孤讓寨中高手出迎貴客,你就趁機大鬧了好幾條街。現在,還膽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張揚,是不要命了嗎?」老陰賊白粉鋪面,喜行不怒於色,聽語氣似有一層想要玩弄我的意思。
我身周幾千雙眼睛,一千多張嘴,順著盟主手杖所指,對我肆意襲來,深陷窘境的我,後腦勺都在冒冷汗;只要寨主說出一個對我不利的字,這幫人肯定會打著英雄祭的名頭把我剁成肉泥。
對於老師會不會搭救我,我是一點都沒抱期望。
畢竟老師是位西夏人,對他評價好聽點一生放浪形骸、無拘無束。但說白了,他根本就是個六親不認的糟老頭子,我這樣罵他也不是無緣無故,因為保不準,他以前的那些徒弟就像單純的小飛蛾,都被他塞給殺人不眨眼的毒織老母彈琴去了。
我心中長嘆一口氣,只能當個他眼中的小屁孩,承認點該有的錯誤了「是小子膽大妄為,一時興起,還請盟主勿怪。」
「你來我苗疆倒是有些年月,孤殺了你,怕也沒這必要,今,見你琴技卓絕,恐以後,你老師的班還得你來接」老陰賊也是人老成精,想來是認為我還有利用價值,所以才不殺我。
「盟主不與我這樣的小輩計較,真是有著亞努英雄般的胸襟,小子自幼喜好樂器,能給盟主這樣的偉人奏樂,榮幸之極,三生有幸啊。」既然他是盟主,我就把他當個老女人哄一哄也無妨。
盟主聽慣了這些奉承話,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嗯了一聲后問我「小娃娃你是中原人,可會敲一嗵中原大鼓給眾位聽聽。」
「晚輩雖通音律,但對中原大鼓從未觸及過,所以不會。」很早以前,老師對我講解過中原大鼓,造型與木鼓大相徑庭,我一直沒機會觸及自然不會。
老師狠狠一瞪眼,怒斥我一聲「蠢材!我難道沒給你講過大鼓的結構嗎?」
「老師你還講不講理,大鼓你就給我講過一次,還是我七八歲的時候。」這口惡氣我咽不下去,便反駁道。
「你這臭小子還敢欺師犯上,看我不……」
「哼哼哼,罷了罷了,十幾歲的小娃娃,你這樣罵他,也沒多大必要,現在就讓他瞪大眼睛瞧好了,孤親自給他找來了一名老師,教教他怎麼用中原大鼓。」又見盟主跺了跺權利的雙蛇藤杖,大祭司會意點點頭,道「上祭鼓。」
給我找老師?不是老陰賊當了盟主心情好,就是其中有詐。
遂至後方四名精壯男子,抬來一尊丈圓的白底紅身鼓。
所謂的老師,腳上鐐銬連鼓釘,紅妝貌,麗雪衣,態濃意遠的凝坐在中原大鼓上。
事發突然,卻沒讓我有多少驚訝,因為,這女郎是我今晨所見之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