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歸家

  「放了他們!」


  閻行一言既出,雖然讓馬藺等部曲出乎意料,但還是按照閻行的吩咐放了這些羌人俘虜。


  看著免遭殺戮的羌人俘虜行色匆匆、急先恐后地逃離車隊,閻行臉上波瀾不驚,放走這些羌人俘虜他內心自有一番考量。


  首先,羌人的諸多部落之間「不立君臣,無相長一,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這一次迷黨這個部落死了首領和諸多戰士,不難想象今後要在其他強大部落的夾縫中求生、避免被吞併的日子有多難過,對自己的威脅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第二,就是要考慮到當下的習俗和身邊輕俠騎從的情緒,涼州之地胡漢雜居,舊俗輕教化而敬鬼神,多迷信巫祝、卜筮之事。傳說前漢的飛將軍李廣就是因為在隴西都尉的任上誘殺了已經投降的八百多名羌人,獲罪於天,所以畢其一生命途多舛、終難封侯。閻行雖然本人不信這些鬼神之言,但難保底下的人不信。而且身邊的騎從多是輕生死、重然諾的輕俠少年,自己想要駕馭他們,就必然要在言行上考慮契合他們的脾性。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既然自家的三叔存了結交羌人部落的想法,那正好借這些俘虜之口將今天的事宣揚出去,絕了他引羌人為強援的念頭。


  自家真實想法不能夠直接說出口,但閻行也不吝於出言解釋。


  「《論語》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孫子》曰「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可見文武之道,皆在一個信字上。羌人雖是力屈而降,然我等之前已有許諾降者不殺,今宜縱其離去,他日若不思恩德、拔刀相向,我以戰勝之威,必親誅之!」


  見閻行已經定了論調,馬藺、甘陵等人自然無有不從。於是此間事了,閻行也不願久留多生事端,下令人馬整理好貨物、車馬,將傷員帶上,火速撤離白狗聚,只留下甘陵幾個人打算一把火將白狗聚焚為灰燼。


  當白狗聚內火光衝天而起時,車隊一行人又匆匆沿著舊路趕回。雖然折損了一些人手,但打了一個勝仗,繳獲了羌人不少馬匹、毛貨,眾人的情緒還是很高。只是原本來時帶隊走在前列的閻歷等人這個時候卻成了無人問津的存在,被遠遠吊在了後面,而原來待在後頭的閻行等人則當仁不讓成為車隊的首領走在前頭。雙方的位置對調,再加上諸人歸心似箭,惹得走在後頭緊趕慢趕、吃了一口灰塵的閻歷等人在心裡謾罵不止卻無可奈何。


  ···

  因為回程的路趕得急,所以車隊的人在返程的第六日上午就回到了允吾境內。


  順著允吾城南的官道直走,至三岔口處拐入鄉間道路,再走個五里左右的路程,閻家的莊子就已經赫然在望了。


  閻家的莊子依託地形,矗立在一片膏腴田地之中,佔地頗廣,不下百畝。


  道路兩邊田野的禾苗綠油油的,彷彿給大地鋪上了一層綠色的地毯。鄉間道路雖然不比官道寬敞,但也是經過整理夯實的,馬蹄踩在上面發出噠噠的聲響。車聲轆轆的一行人引起了在田壟間勞作的佃農、田奴的主意,看到是自家的子弟歸來,有熱絡的已經吆喝著在打招呼了。


  閻家莊子的向南開了兩個門,閻行一行人馬眾多,走的是正門。懸山式的正門兩側修有望樓,上面的瞭望的部曲遠遠就看到車上閻家的旗幟,隨即發出了信號,守在正門口的幾名僕從連忙打起精神,快步迎了過來。


  閻行當先在庄門前下了馬,等候已久的僕從連忙過來牽住韁繩,牽馬跟在後面進了大門。莊子是三進式的,第一進修有馬廄、車房和供閻家的僕從、田奴居住的土房,族中管理日常事務的主事過來交接了車隊的物事,指揮人手將貨物分類並搬到第三進的各式倉庫中,將馬匹、車輛和傷員安置妥當,部曲、騎從各有專門的僕從領著回到他們各自在三進的住所,一切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因為之前閻行已經派人回來向族中彙報了這一次交易的情況,所以當諸人正忙著搬運貨物的時候,一個錦衣僕從就小跑過來告訴閻行趕快趕去大堂,家主已經召集了族中的各大主事,就等他和閻歷叔侄二人了。


  閻行瞥見不遠處的閻歷,此刻他正黑著臉,一個錦衣奴在他耳邊竊竊私語,眼神還有意無意向自己飄了過來。料想這一次被自己抓住了證據,自己這個三叔絕討不到好處,閻行嘴角微微彎起一個弧度,帶著兩個僕從壓著羌人俘虜率先就往通往二進的走廊邁去。


  看見閻行已經出發,站在一旁的閻豐趕緊扯了扯閻歷的衣袖,使眼色示意他先趕往大堂,閻歷跺了跺腳,氣呼呼地鼓起了腮子,頜下的鬍鬚不斷抖動,快步埋著頭跟了過去。


  閻家的大堂位於莊子二進內的中央,閻行讓僕從押著俘虜在堂下的前庭等著,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裳才抬腳上了台階向堂上走去,就在這時,後面的閻歷臭著一張臉,三步當成兩步走,搶先閻行一步登上了台階,閻行不動聲色,腳下加緊了步伐。


  閻家的大堂四面開的都有窗戶,白天更加寬敞明亮。漆黑粗壯的柱子不加彩飾,筆直地挺立著頂起了屋樑,堂上挨著牆壁相對放了兩列青銅燈架。地上擺放了十幾個黑底描紋的漆木案幾,每個案幾後邊皆有一榻,此刻坐在塌上的正是族中的各大主事。面朝堂門的是主位,身為族長、家主的閻舜正襟危坐,目視眾人。邊上再無其他擺飾,只放了一個支架,上面架了一柄長劍。


  閻歷搶先進了大堂,打的就是先講先佔理的心思。他草草施了一禮,也不待他人發問,就一連串地將在路上和閻豐兩人編織好的話語說了出來,矢口否認自己與羌人私下裡有其他交易,控告閻行暗中串聯部曲奪取車隊,冒犯羌人,破壞交易諸多罪行。


  「彥明,你叔父剛才所說的可是真的?」


  閻行進堂向在座諸人跪拜行禮之後,就在下首默默看待閻歷的表演,等到閻歷說累了,閻舜作為家主正式發話了,才恭敬地上前又向諸人施了一禮,緩緩開口說道。


  「小子不才,受族中命令率騎從護衛交易車隊出塞,此次交易諸多事情及車隊人員供詞小子已撰寫下來,請族長及各位主事過目!」


  說完,閻行從懷中掏出幾張紙張,呈給了主位上的閻舜。等退回原位,閻行看了一眼變了臉色的閻歷,繼續將此次交易的見聞如數家珍般一一陳述。因為事前打了腹稿,再加上閻行的聲音抑揚頓挫,當說到自家發現交易問題,進入聚中查看遭到羌人圍攻的時候,有的主事被故事的氣氛感染到,彷彿身臨其境一樣緊張地追問:「那你如何應對?」


  閻行微微一笑,緊接著將自家臨危不亂,殺出重圍,布下車陣抵擋羌人的圍攻,最後奇兵天降,射殺羌人首領的一樁樁事情娓娓道來,說道末尾,已經有和閻行這一房親近的主事拊掌高贊閻行的果斷睿智,儼然是要站在支持閻行、聲討閻歷這一邊了。


  眼看閻歷還不死心,想要開口反駁,閻行又搶先開口,請求將堂外的羌人俘虜帶進來問話。閻舜此刻已經看完紙上的供詞,隨手將紙張遞給下首的主事,允許了閻行的請求,命令將羌人俘虜帶上堂來。


  等到羌人俘虜帶了上來,閻舜和各個主事輪流問話,閻行挑的這兩個羌人都是粗通漢語又了解些許交易內幕的小頭領,此刻自然老老實實交代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眼看再也問不出什麼,閻舜才揮手讓人把他們帶了下去。


  「三弟,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閻舜身居主位,清癯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但卻自然而然散發出一股懾人的氣勢,此時目光炯炯看著堂上的閻歷。饒是來前閻歷已經下定決心抵死不認,在自家大哥的逼視內心不由也有了些許慌亂,他低下頭,咬了咬牙,想起閻豐來前的吩咐,再度抬起頭時已經滿臉肅然。


  「歷殫精竭慮皆是為了家族著想,彥明侄兒卻勾結羌人無端誣陷,歷自認所作所為天地可鑒,對此無話可說!」


  「好一個殫精竭慮!」閻舜語氣瞬間加重。


  「既然如此,你將手中事務都交給老六,自己下去好好想想,交易前後之事我已經讓人詳查,絕不會讓人誣陷於你。」


  閻舜說完話,堂上諸人噤若寒蟬。以往和閻歷聯合每次在會上都要上躥下跳的幾個主事此刻見勢不妙,也都紛紛低頭不語。閻歷等了半響,發現沒有一個人願意為自己出聲反詰,臉色更是難看,飽含深意地掃了在座諸人一眼,孤零零一人轉身向外走去。


  堂上無一人出聲,看起來已經失勢的閻歷逃不了一個被軟禁起來的命運。


  可當閻歷出了堂外,卻停住了腳步,愕然發現自己貼身的內裳已經被順著後背流下的汗水打濕了一片后,他臉上浮現出一絲狡黠之色,抬頭望了望萬里晴空,冷哼一聲后大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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