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志才歸來

  事實證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戲志才在糞溷之中,用吳大娘子為他提前準備放置的一套衣衫,改頭換面,變換了行裝之後,就從暗門溜出,混入了市井的人流之中,出了鄉市,確保後頭無人跟蹤之後,才啟程往和自家妻子約定的城東小竹林而來。


  結果,等到汗流浹背的戲志才趕到了小竹林之後,卻發現戲妻並沒有在約定的地方等自己,他細心地觀察了周邊的地上,發現最近也並沒有其他人跡到來這裡。


  顯然,戲妻要麼在友人家中出了事故,要麼就在路途上出了事故。


  戲志才不由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自己終究是心急著脫身離開這陽城之地,沒有多留些時間和那位閻君虛與委蛇,也就讓自家妻子也冒險走了這麼一趟,眼下兵荒馬亂,可千萬不要在路上出了事故。


  當然,也有可能是在城外的友人家中出了事故,戲妻原本就不是要去僱主家交還衣物,而是前往城外一個友人家,躲避開閻行在戲志才家附近布下的眼線。


  想到這裡,戲志才又轉身往城外友人所在的里閭而來。


  鄰近友人的里閭,戲志才擔心閻行派出的眼線在這裡張網以待,所以又再三確認了周邊情況之後,才用鄰近的樹葉撕出「戲」字形狀之後,用了兩文錢,半哄半雇,讓在裡外一處麥田玩耍的一個頑童,幫自己將這一片葉子送到友人的家中去。


  這位友人曾經受過戲志才的恩惠,雖然因為家住城外,不常和戲志才一起見面,但戲志才看人很准,知道這位友人信重承諾,定然不會將自己出賣。


  他看了那片撕成「戲」字的樹葉,就知道是自己到了,而這片樹葉,友人住在這裡,也定然知道哪一處的林中這種樹葉最多,他有了空隙,確定安全之後,就會出來尋找自己,而自己就先在這裡等著他。


  原本戲志才以為,友人至少還要等到日落之後,才會再來見自己,沒想到,沒過不久,日頭西斜,行色匆匆的友人就來到林中尋找自己,戲志才確定友人背後沒有被人跟蹤之後,這才出面和友人相見。


  友人一見戲志才,行色匆匆的臉上頓時一片赧然,戲志才看了他的神情,就知道是自己的妻子是在他友人這個環節上出了變故了。


  沒等戲志才開口詢問,那名友人已經一五一十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戲志才說明白。


  原來戲妻和閻行、戲志才等人分開之後,就往城外友人家中而來,見面之後,戲妻知道戲志才曾經有恩於他這位友人,也沒有隱瞞,直接說了夫婦想要避禍一事,這名友人,聽完之後,也知道情況緊急嚴重,就連忙讓戲妻喬裝打扮,然後自己牽來家中的毛驢,馱著戲妻,由自己牽著在前引路,臨時扮成一對農家夫婦,往約定的城東小竹林而去,同時讓自家妻子也帶著孩子,收拾家當,準備先離開家中,也出外避上幾天。


  可是兩人走到半途,就被從後面趕來的一隊騎兵給趕上了,所幸的是,趕來的騎兵雖然有些惱怒,但卻似乎行事有所顧忌,沒有動手拔刀,只是說是有戲君之言,要將戲妻接往城中,就強行將戲妻帶走,放過了這名戲志才的友人。


  說道這裡,戲志才的這位友人的臉色就更是羞慚了,原來他沮喪去到和自家妻兒約定的會面地方,卻見不到人。擔憂之下回家之後,卻發現妻子和孩子根本沒有離開,這才知道原來是自家的妻子將此事說給了追來的騎兵知道。


  原本友人的妻子,就對這種為承諾不顧家的行為不同意,只是礙於戲妻在場,沒有當場和友人吵起來,這才一疏忽就讓友人護送戲妻離開了。但她自己卻眷念這家中的一切,收拾半天也沒有下定決心離開,還準備等著友人回來再另作計較,先看看風頭再說。


  結果時間一拖延,潛伏在戲志才家附近,這次也尾隨戲妻而來的閻興帶人在友人里閭之外等了半天,還沒等到戲妻還了衣物出來之後,就知道事情有了變故,於是帶人闖入里閭之中,質問到了戲妻去的友人家中后,就又帶人沖入友人家中。


  友人妻子看到這些凶神惡煞突然沖入自己家中,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不由懊悔起來,自己竟然沒有早點帶著孩子、家當離開了,於是一面在心中暗罵自己的夫君竟然不自量力,攬上這麼一大樁禍事,一面又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閻興一看友人妻子如此表現,心中就有了計較,他一邊讓人抓住友人的孩子,威脅再不坦白說實話,自己就要抓人封屋,一邊他又拿出了一緡錢,許言自己找戲志才夫婦,只是要讓他們夫婦兩人,前往城中團聚,並無其他惡意,友人妻子若是告知戲妻行蹤,那是有功之人,這一緡錢,就賞給她了,前面的事情也就都不追究了。


  威逼之下,友人其妻已經膽寒,眼看著又有利可圖,她一咬牙,索性就將友人牽著毛驢將變換服飾的戲妻護送前往城東一事說了出來。


  閻興得知情況之後,哈哈大笑,將錢一把收起,狠狠抓了友人其妻的胸脯一把,嚇得她跪地痛哭流涕,不斷求饒之後,才帶人大笑著,匆匆出門離去,策馬前往追趕戲妻。


  這才有了後面追上戲妻一事。


  戲志才聽完了原來是友人其妻壞了自己謀划的脫身之計之後,不由仰天暗嘆,這一次自己果然是成也婦人,敗也婦人。


  上天既讓自己遇上了像吳大娘子這樣命途多舛卻依舊努力營生的婦人,慧眼識得英才,膽壯敢放手一搏,助自己逃脫,又給自身另外賺得一筆資財。但同時,卻又讓自己的友人搭上了這樣一位膽薄貪財、目光短視的妻子,間接地也就讓自己的謀划也功虧一簣了。


  戲志才知道以閻行這兩日所見的行事氣度,就算是自己真的棄妻不顧,閻行多半也不會將悶氣撒到一個婦人身上,反而會厚待戲妻,和戲志才之間,留下幾分日後相見的情誼在。


  但戲志才又豈是吳起哪種功利為先之人,他這些年來鬱郁不得志,連累得戲妻也吃了不少苦,如今又怎麼捨得讓自己的妻子孤身待在軍營之地,終日擔驚受怕呢。


  這個閻都尉從這兩日相處可以看出,眼界和氣度都是有的,雖然不知道氣運如何,能不能在這亂世之中,謀得一隅之地,經營壯大勢力和名位,但既然上天幾經波折,最後給了自己這樣一個安排,那自己就索性入他閻營,來個一言不發,先看看他到底是非明主,能否成事,再行決定去留吧。


  「志才,那隊騎兵帶走你的妻子之後,為首的騎士還留了話,放過我一命,既是免得傷了你的情誼,也是要我若是遇見你,就帶話給你,早日回城裡的家中,夫婦團聚吧!」


  說完之後,那名友人既是羞愧,又是擔憂,只能低下頭去,不敢再發一言。戲志才這個時候,知道了自己的妻子安然無恙,心中也已經定下了去留的決策,也就沒有像之前見不到自己妻子那樣,心焦如焚了。


  他伸手拍了拍友人的肩膀,以示安慰,他這位友人雖然重承諾情誼,但終究也是普通小民,這樁事情自己找上他,也是讓他家中莫名受了不少驚嚇和擔憂。


  戲志才望著頭上樹枝新抽出的嫩葉和新芽,語重心長地說道:


  「這樁事情也是我過於心急,終究有考慮欠妥之處,你也不必為此愧疚於心,既然我妻無事,那就好,我也要趕回城中了。嗯,如今戰事將興,陽城終究是兵禍連綿之地,如有可能,還是——」


  說到這裡,戲志才口中的話一頓,他想到了友人其妻在事急關頭,尚且還顧戀家中,行事猶豫,讓友人遷居躲避即將到來的戰亂,只怕他回到家中,又是一番爭吵不休,而若是再出言規勸友人休了他這個不賢之妻,可他的妻子都已經為他生兒育女,自己又怎好再去插手人家的家事,讓人家妻離子散呢。


  想到這些,戲志才又不由嘆了一口氣,酒徒狂生,未遇上知遇的明主之前,雖知天下事,但能夠掌握的,終究也只是自己手中的杯中物而已啊。


  戲志才不再言論其他,讓自己的友人安心歸家,自己也要回城,兩人互相告別之後,戲志才出了樹林,就大步往城中自己的家中而來。


  ···

  戲志才一回到家,就看到了正枯坐在家中你的妻子,他們兩人相識一笑,笑容有幾分苦澀,但也有幾分知心。


  夫妻二人交談沒多久,這一次閻行就直接派人將戲志才夫妻二人都請到自己的營中,決意要讓他們在自己的營地里住下,而且儘管已經入夜了,閻行親自還是接見了戲志才。


  再次見面,閻行對逃走又回來的戲志才倒是沒有惡言相向,而是帶著幾分戲謔苦笑著說道:

  「戲君前番在山上已經答應入我營中小住一些時日,卻又在市中抽身脫離,若非尊夫人還在家中的緣故,只怕戲君早就如同這戰陣之中射出的箭矢,一經離弦,就再不會回返了,艷誠心相待,戲君卻如此行事,可謂幾大相負也!」


  戲志才收劉喬故意輸的錢不會手軟,面無赧色,那時因為他知道劉喬一面是被自己的才學折服,一面是為了從自己口中學到隻言片語的不凡見識。他讓閻行幫他還酒債之時,面不赧然,那時因為閻行想要強行留下他,而他在臨走前,也送給了閻行三個故事。


  眼下面對閻行帶有埋怨的語氣,戲志才淡淡一笑,同樣沒有慚愧之色,措辭流暢地說道:


  「閻君好客,待我以禮,又要強行留客,雖雲客隨主便,但主人亦當從賓客之情,使客有賓至如歸之安,閻君先前派人在我家中附近潛伏,後來又派人尾隨我妻出城,如此行事,雖有禮敬,但誠心么。哈哈,我既然是陽城一酒徒狂生,那飲酒之後,醉酒胡言,走失了路,也是自然的!」


  戲志才巧辯過人,說得閻行一時間也挑不出毛病來,他轉而收斂笑容,口中問道:


  「那如今戲君重新入我營中,又打算如何行事?」


  閻行這是想要知道戲志才重新歸來之後,是否改變心意,願意為自己出謀劃策。


  戲志才聞言也是臉色凝然,鄭重施了一禮,口中才說道:

  「閻君志存高遠,又有如同齊桓公不記舊怨的胸懷,在下雖然才疏學淺,不堪為用,但也願意自效燕國賢人郭隗,雖無大才可以為君之事業謀劃出策,但也可附於驥尾之後,當一具千金馬骨,幫閻君引來真正的才俊之士。只是,在下留在營中,卻不需要君待之以千金之禮,只需每日進食,案上能有半斗薄酒,在下也就笑納知足了!」


  「哈哈,好,既然戲君要要效仿國士,非梧桐不棲,非明主不投,那就先且在我營中住下些時日,等一等這梧桐抽枝,也好讓艷時時請益,一同把酒言歡!」


  戲志才雖然暫時還沒歸心,但閻行能夠留下他這個酒徒狂生,目的也算是達到了,齊桓公也好,燕昭王也好,管仲也好,郭隗也好,這些都可以日後再說。想到這裡,閻行又笑了笑,開始說道:


  「戲君,你之前的『田饒去魯』故事可謂發人深省,艷回營之後,一口氣就做了三件事情,你可想要聽一聽!」


  戲志才沒有答話,但是閻行並不介意,口中開始說道:

  「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檢查閥閱簿,確保此次奪城有功的士卒,都完完全全得了應得的賞賜,傷亡的軍士能夠得到照料和撫恤。第二件事,就是讓營中軍吏善待那些征來的醫匠百工的家人,以安其心,又讓軍吏將他們試之以事,按實際才能高下分配職務,防止那些徒有虛名、卻無實才的無用之人或者姦猾狡詐之輩混居其中。第三件事么,就是讓那些徵調來的士子,分批輪流為我書記,我要親自考察這些人,看看他們倒是能否為我所用,又是否有才可用!」


  說道末尾,閻行又補充問道:


  「戲君,你看我如此行事,如何?」


  戲志才聽完之後,依舊不發一言,閻行也沒有催促他,兩人就這樣沉默了一陣子,最終戲志才不得已,還是開口說了一句。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能以三隅反,閻君自可為師矣。」


  閻行聽了戲志才的話,哈哈一笑,他也知道了戲志才的意思了,這才讓人將輾轉跑了一日的戲志才禮送回給他特意安排的帳中休息。


  等戲志才走了之後,閻行也收起了笑容,陽城之事已了,戲志才也暫時留在營中,那麼接下來,自己就要著眼雒陽城中的事情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