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請罷酒樂言戎事
守絳邑長姓范名鏞,出身乃是河東安邑的大姓范氏,雖然不是族中嫡系子弟,但范鏞如今從一個郡吏,試守絳邑縣,也算是地方長吏了,加上又有范氏的出身,河東郡一般軍吏,他還真不放在心上。
可是閻行不一樣,他是西涼軍的將校。
眼下的河東安邑有一大批西涼兵屯駐著,河東大姓雖然各懷心思,但面對這些手中握著明晃晃刀刃,又是凶名昭著的西涼兵,還是暫時藏掖了其他心思,和中郎將牛輔繼續虛與委蛇著。
連帶著,范鏞也就要捏著鼻子對閻行這位蕩寇校尉恭敬有加,只是內心卻著實心疼手頭要送出的財貨。
肉疼歸肉疼,閻行一下馬,守絳邑長范鏞就立馬帶著一班縣寺大吏和城中豪右湊了過來,互相見禮過後,就寒暄不已,交頭稱讚。
一人稱讚「校尉相貌堂堂,乃是虎威之將」,另一人又贊道「校尉連日行軍,面無倦色,真乃膂力過人。」至於其他人,也有各種各樣「治軍有方」、「奉公克己」、「解民倒懸」的讚美話語。
一眾縣寺官吏、城中大姓一經接觸,就像眾星拱月一樣,將閻行捧在正中央,簇擁著他往縣寺內走去。
臨進縣寺大門時,范鏞看到閻行後面又趕來了兩名文吏,向閻行簡短說了幾句密語,而且那一屯虎背熊腰的親衛,也要跟著閻行一同進去,他愣了一愣,正打算派主簿和功曹去將他們妥當安置,奉上酒肉飯菜,閻行卻彷彿看出了范鏞的心意一樣,口中笑道:
「縣君,這些甲士都是我心腹親衛,須臾不離身側,軍中自有法令,你就無需操心了,請吧!」
聽了閻行的話語,范鏞尷尬地笑了笑,連忙恭維說道:
「哈哈,校尉帶得好士卒啊,請!」
入到堂上,眾人分席入座,范鏞原本想要閻行居上位,但是閻行堅持以主客有序為由,不肯入席。
無奈之下,范鏞就只能夠讓閻行在客位的尊席入座,這才回到了上位坐下,其他的縣吏和大姓,也隨後一一依次入座。
等到所有人落座之後,今夜的這場宴會也就開始了。絳邑的縣丞一聲招呼,堂外等候的侍女就開始手捧著食案進到堂上,為座中的尊客奉上酒食。
這些侍女個個面容清秀,身上穿著輕紗薄裙、腰間佩戴著香囊、玉環,如同流水一般在堂上來來去去,聽著小碎步帶起的腳步聲,聞著那堂上淡淡的少女余香,看著那層薄紗下朦朧可見的白皙肌膚,座中的每個人都面露愜意之色,一兩個大姓子弟更是臉色漲紅,眼神隨著行走的侍女飄忽不定。
等到飯菜都上齊了,在一旁的奉酒的侍女也用酒勺將酒瓮中美酒舀到閻行案前的羽觴中,並舉起芊芊素手,親自捧到閻行的面前,略帶羞澀地向閻行勸酒。
上首的范鏞看著美人勸酒的這一幕,心裡冷冷一笑,臉上也隨即堆出笑容來,和其他縣吏、大姓們一起向閻行勸酒。
閻行看著侍女手中清冽的美酒,笑了笑,伸手接過羽觴,回敬了范鏞和其他縣吏、大姓一禮,就舉觴一飲而盡,然後露出羽觴杯底,示意已經飲盡。
「校尉海量啊!」
一通讚美之聲不絕於耳,隨後范鏞和其他縣吏、大姓,又開始向閻行敬酒,閻行也不拒絕,等到酒過三巡之後,閻行才放下羽觴,示意侍酒的侍女停止舀酒,口中開始說道:
「在下不才,受任蕩寇校尉一職,奉命討賊安民,來時聽聞城外兵營的士卒說起,臨汾、襄陵兩城的白波賊似有異動,以至於城外兵馬盡數開往汾水、九箕山駐防,卻不知敵情如何,賢縣君防禦絳邑有方,想必和寺中諸吏、城中諸姓父老,有以教我!」
「這。。。」
聽到閻行幾杯酒剛下肚,就開始問起絳邑白波賊的敵情來,范鏞略顯尷尬,他朝縣尉使了一個眼色,可縣尉苦笑了一下,他現下哪裡說得明白,只好支支吾吾地說道:
「這白波賊自從開春去而復返之後,氣焰囂張,兵鋒甚銳,裹挾民眾,攻打城邑,牛中郎將派去的兵將奮勇作戰,奈何賊勢浩大,將士們沒能夠將入侵的白波賊擊退,反而折損了不少人馬,額,然後河東北境的城邑就相繼丟了不少。」
「這些事情,我已盡知,我問的是絳邑周圍的敵情!」
「這。。。」
縣尉這就說不明白了,只能夠將道聽途說的各個數字捋順一下,然後張口就說了出來。
「依我看,賊勢浩大,臨汾有兩三萬賊兵,襄陵也有一兩萬賊兵吧。」
其他城中大姓的家長、子弟知道一些數字的,也當成陪話的數字,趕緊報了出來。
「這賊兵聽說有十幾萬之眾,比去歲的時候還要多了。」
「我看哪有這麼多,就有個七八萬吧。」
「至少也有十萬個賊兵!」
聽著這些聽來的數字越說越離譜,上位的范鏞眼看閻行的臉色也微微轉陰,他連忙笑著岔開話題,開始說道:
「今夜是為校尉接風洗塵的,我等不談公事,只談雅情,來,閻校尉,我再敬你一觴,這酒可是特地為你準備的秦地新豐美酒,這生魚膾,是剛從澮水捕撈上來的鮮鯉魚,乃是絳邑的美味嘉柔,還請下箸,品嘗一番。」
閻行看著臉上堆滿笑容的范鏞,冷然一笑,不得不說,絳邑長為了招待他,已經將竭盡了所能,案桌上用銅豆盛著的羊羹、豬糜香味四溢,精工切細的魚膾白裡透紅,刷上了一層蜜汁的鹿脯看起來更是嫩滑可口,各種時令果蔬、粱飯醬料也是精心挑選和製作的,這些酒肉飯菜比起在雒陽繁華時的奢靡生活來,也是有過之而不及。
但閻行之前已經從鄭多、周良口中得知了絳邑的一些情況,剛剛又通過詢問,知道這些官吏、大姓對敵情的了解寥寥無幾,對於這些盤剝百姓、尸位素餐的縣寺官吏,他也懶得再和他們虛與委蛇,隨即加大了音量,繼續問道:
「在下還想要知道,絳邑的城防守備如何,守城的弓箭、木石等器械可曾修繕,大軍所需糧秣輜重、其他軍需可曾一一備齊,城中民心可曾安定,絳邑民役、青壯又可有徵集、訓練完畢?」
這一樁樁有關絳邑防務的事情,就在接風洗塵的酒宴上,被閻行當眾說了出來。
聽著閻行擲地有聲的言語,座中的縣吏、大姓一時間都愣了,他們從來的關注點就都不在公事上面,誰也沒想到剛剛還相互敬酒的和洽氣氛,怎麼一下子就變得如此尷尬和棘手了。
所幸,上首的范鏞的反應還算靈活,他哈哈一笑,口中笑道:
「絳邑防務,可以慢慢談,校尉遠來勞頓,想來是不勝酒力了,竟說起了酒話來了,今夜我們可是只談雅情,來來來,莫要停了羽觴,歌舞弦樂何在?」
被范鏞這麼一開口,席間原本尷尬的氣氛又得以緩解,座中的幾個大吏互相交換眼色之後,又開始活躍起來,跟著其他大姓家長、子弟觥籌交錯、互相敬酒。
就在眾人傳杯換盞之間,堂內兩側一陣琴瑟絲竹之聲裊裊響起,一群螓首蛾眉、身姿婀娜的舞姬就帶著一陣玉佩吊墜的清脆的交鳴聲,腳步輕盈地邁入堂中。
她們朝座中眾人斂衽施了一禮之後,就和著弦樂,踏著節拍開始翩翩起舞,她們身著流仙裙,廣袖彩飾,有的輕移蓮步,擺動衣袂,有的搖曳腰肢,揮動腰帶,兩兩一對,交相輝映,而各對之間的姿態又各不相同,端的是姿態千般,風情萬種。
看到這麼多美貌舞姬在堂上翩然起舞,座中之人耳聞絲竹之聲,看得如痴如醉,有的人已經開始交口議論、稱讚起哪一家的舞姬的舞姿和體態最為動人了。
范鏞雖然只是試守絳邑長,但在逢源奉承的功夫上,卻是早在河東郡府中就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了,看著閻行眼見舞姬起舞后,也不再開口詢問公事,他稍稍鬆了口氣,不禁在心中冷笑著暗道:
「念你一個邊鄙莽夫,沙場喋血,只想著兵仗,又何曾見過這等中原富庶之地的風情氣象,這一看,怕是已經是醉心不已,魂都要勾起一半,只盼他莫要在宴后找自己多索要幾個舞姬就好,要不然自己還真容易傷了跟城中各家大姓的和氣。」
這縣寺之中,本來也沒這麼多美貌舞姬和鼓瑟的樂伎,這其中有一些還是范鏞臨時授意,從城中其他大姓家中借來的,所以范鏞還真會擔心,若是閻行待會借著酒勁,來找自己要舞姬,范鏞還真不好應付這件容易得罪城中大姓的事情。
舞在跳,杯不停。
就在座中之人陶醉在這輕歌曼舞之中,以為被壓住話頭的閻行也是沉迷其中的時候,閻行突然一摔羽觴,大喊了一聲:
「牛皋何在?」
「屬下在!」
堂外隨即也是一聲洪亮的回應,大牛帶著一隊被甲持兵的親衛立馬就闖了進來,看到臉色驟變的閻行突然將堂外這些兇悍的甲士招了進來,堂中的人無不被驚出了冷汗。
起舞的舞姬嚇得崴了腳踝,奏樂的樂伎也彈錯了琴弦,滿座衣冠紛紛變色,更有被驚嚇到的大姓,手中一抖,直接將美酒灑在了自家的紋彩的衣袍上。
環視著堂中之人一副醜態百出的樣子,閻行這個時候才緩緩起身,手中按著環刀,口中冷然說道:
「本校尉奉命討賊,一路之上,只見士民罹難,哀鴻遍野,耳中聽到的都是逃難黔首的哭嚎之聲,不意今日在縣寺堂上還能夠聽到鄭衛之音,可惜本校尉在戰陣上聽得的號角聲多了,體會不到諸君的雅情了!」
說到這裡,閻行哐當一聲,將腰間的環刀拔了出來,緊隨著的,就是閻行那些親衛甲士劍張弩拔和一連串的甲葉抖動聲。
隻言片語之間,刀劍的寒光就在燭光下熠熠生輝,堂上頓時一片鴉雀無聲,原本想要陪笑開聲的范鏞等人,在看到閻行拔出環刀后,也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閻行的渾厚的聲音在剎那間變得寂靜的大堂上再次響起。
「白骨蔽道,餓殍遍野,這粱肉美酒,艷是難以下咽。現在,就請縣君撤去這歌舞酒宴,談一談討賊的要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