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貪婪暴戾豺狼性
屠各部的胃口有多大,於夫羅暫時還不知道,這個戎馬多年,歷盡滄桑的草原漢子,還是將目光收回了近處。
胯下的戰馬低頭咀嚼完幾根枯黃的野草,還伸出舌頭去舔了舔乾裂地表上的幾塊冰涼的砂礫,這匹老馬似乎感覺到了主人的目光,也跟著抬起頭來,馬首向北,鬃毛微微被朔風吹動,似乎也在思念著曾經的故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於夫羅突然嘆了一口氣,搖了搖手上的馬鞭,催動馬匹向匈奴人馬臨時的營地馳去,呼廚泉吆喝一聲,招呼散開在四周的單于衛隊,不緊不慢地跟在於夫羅的後面。
匈奴人的臨時營地十分簡陋,沒有柵欄護牆,也沒有角樓轅門,氈帳散亂地搭建在一處還沒完全乾涸的湖澤邊上,只有十幾騎下馬聚集在一起的哨騎。
於夫羅遠遠看到那十幾騎哨騎聚在一起,也不分散警戒,心中已有不悅,他皺著眉頭策馬走近那些哨騎之後,卻發現這些哨騎竟然聚在一起,架起一個掠奪來的青銅鑊(huò),燃柴生火,似乎在烹煮一些東西。
單于衛隊的到來,也引起了這些哨騎的注意,他們也慌忙過來向於夫羅行禮,看到這些原本粗壯彪悍的草原漢子,個個面黃肌瘦,於夫羅到了嘴邊的呵斥生生收了回去,他下了戰馬,邁步就向哨騎們走來。
「這是甚麼?」
於夫羅走近之後,聞到了一股牛羊油脂的味道,但他看到青銅鑊中,烹煮的竟然不是羊腿之類的肉食,而是一串串金燦燦的小蟲,他愣了一愣,轉頭向那些哨騎問道。
這些哨騎迎著於夫羅的目光,囁嚅不敢出聲,過了一小會,還是其中的一名十夫長,越眾而出,躬身來到於夫羅的面前說道:
「單于,這是蝗蟲。」
「蝗蟲?」
於夫羅有點難以置信,他指著青銅鑊再次問道。
「是,是的,是從掠奪來的生口中得知的,聽說在河東,吏士召集漢人撲滅蝗蟲,還將這些蝗蟲當成了充饑的口糧。」
「哦?」
於夫羅眉頭稍稍平舒,還有些將信將疑,那名十夫長看了看於夫羅的臉色,又繼續解釋說道:
「用漢人烹煮的方法,那些蝗蟲有些難入口,所以我等用了些油脂,這些時日的處境,,,健兒也熬不住了,所以才。。。。」
那名十夫長磕磕絆絆地將話儘可能說明白,於夫羅點點頭,也沒有怪罪,轉而彎下腰,去撈一串變得金燦燦的蝗蟲,跟上來的呼廚泉見狀,連忙伸手去阻攔。
「單于,你怎麼能夠——」
呼廚泉話沒說完,於夫羅已經止住了他的話頭,面容哀戚地說道:
「我身為天所立的大單于,卻只能讓自己部落的子民挨餓,就算再去享用肥畜羊羔,又怎麼能夠咽得下口。」
說完之後,於夫羅已經將一隻蝗蟲納入口中,大力地咀嚼起來,發出了一陣脆響,蝗蟲入口的味道沒有羊羔烤肉那麼鮮美,但是也別有一番風味,沒有預料中的那麼難以下咽。
呼廚泉看到自家的兄長吃了蝗蟲之後,神色也沒什麼不適,猶豫了一下,也跟著拿起一串蝗蟲,嘗試著吃了起來。
草原的漢子在艱苦的環境下,渴飲血、吃生肉也是尋常事,呼廚泉也是在戎馬轉戰,磨礪出來的匈奴戰士,這種小蟲吃到嘴裡,他很快就適應了這種食物,大口地咀嚼起來,一下子就將一串蝗蟲吃完。
於夫羅看著呼廚泉大大咧咧地吃完一串蝗蟲,突然嘆了一口氣,感慨地說道:
「想我匈奴在草原上,也是飽受蝗災的困擾,一旦蝗蟲成群,所過之處,寸草皆無,連供養牲畜的牧草都吃得精光,無數的牛羊馬匹就這樣被餓死。」
「雖然我等部落的子民將這些蝗蟲當成『神蝗』,供祭血食,以求不受侵犯,或是請求部落中的巫者,施展巫術,求助於鬼神,可依舊不能斷絕蝗蟲的侵襲。」
「若是一早如同漢人的吏士一般,大膽下令,召集部落一同撲滅分食蝗蟲,怕是也能夠保住幾處供養牲畜馬匹的草場吧!」
呼廚泉聽到於夫羅的長吁短嘆,他也跟著嘆了一口氣,也深有感觸地說道:
「確實是這樣的,只是現下再撲滅分食,也有些太遲了!」
草原上的游牧生活,比起中原地區的農耕定居要來得更加艱難。在漢人的農夫黔首,為久旱不雨的氣候,為鋪天蓋地而來的蝗蟲憂愁不已的時候,草原上的牧民同樣也會因為陷入困境而愁眉苦臉。
甚至乎,草原上牧民對於旱災、蝗災的抵抗能力,還要更弱,一個強大的匈奴部落,也許因為領地的草場遭遇上了一場旱災、一場蝗災,曾經的一切美好就會轉瞬即逝。
部落牧民陷入飢荒、牲畜馬匹大量倒斃,難以遏制的飢餓驅使草原上的健兒反目成仇,為了生存,部落與部落,牧民與牧民,無盡的廝殺在上演,直至於屍骸相撐,白骨累累,一個強大的部落也由此風消雲散。
於夫羅、呼廚泉他們現下也遭受了這樣的一種困境,鋪天蓋地的蝗蟲掃略過境,吃光了他們的牧草,然後揚長而去,現在要再像河東的漢人吏士那樣,召集部落的子民,撲滅分食蝗蟲,卻是有些太遲了。
「不,還不遲!」
於夫羅突然開口,目光已經轉向了南方。呼廚泉愣了一愣,沒有明白自家兄長的意思,但還是張口問道:
「單于的意思是,我們現在效仿河東撲滅分食蝗蟲,還來得及?」
「不!」
於夫羅搖了搖頭,堅定地說道:
「河東既然能夠及時撲滅分食蝗蟲,那他們的糧食肯定沒有被蝗蟲給吃光,這個時候我們趕去河東,還不遲!」
說到這裡,於夫羅原本低垂的眼瞼下突然迸射出一股凶光,他露出自己陰森森的牙齒,帶著蒼狼般沙啞的笑聲,咯咯笑道:
「去河東,那裡還有我們過冬的糧食!」
···
數日後,北屈城。
「草原上的狼就算再餓,哪怕瘦的皮包骨,也不會去學羊群怎麼生存,而是時時張開血口,想要從鄰人的身上咬下一塊血肉,匈奴人就是有這種豺狼之性,不把他們亂棍打服了,打得像是家犬一樣順服,他們就會無休無止地向你撲咬過來!」
衛覬站在北屈的城頭上,一襲衣袍,被城頭上大風吹得獵獵作響,他卻絲毫沒有迴避的意思,而是眼睛緊緊盯著城外呼嘯而來的匈奴騎兵,頭也不回地向著身邊的牛嵩說道。
披甲頂盔的牛嵩黝黑的臉色上露出一些驚訝,他沒想到平日里看起來只會引經據典,說些文縐縐、之乎者也的話的衛功曹,今日在臨敵的城牆上,也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這話是粗糙直白,可聽起來就是那麼對胃口,牛嵩稍稍一咧嘴,一時間竟然沒有能夠想到話語,來接上衛覬的話頭。
身為滅蝗的北部使者,衛覬不僅帶著吏員趕到蒲子、北屈兩地,還臨時統轄著牛嵩的一曲士卒,指揮吏士,召集兩地的士民百姓,不分晝夜,及時撲滅、驅趕了境內的蝗蟲,保住了境內多數農夫農婦這個秋季的收成。
可是,蝗蟲被消滅、驅趕后,卻也引來了比蝗蟲更加可怕的威脅——數量眾多的匈奴騎兵。
秋末一入冬,為了掠奪過冬的糧草,於夫羅毫不猶豫地率領自己麾下僅存的匈奴人,侵入河東的境內,大肆地抄掠城邑、鄉聚,將北屈以北,化成一片生靈塗炭之地。
抄掠而來的匈奴人,可謂是傾巢而出,從出動的匈奴騎兵,到加上裹挾附從的雜胡,不少於四五千人馬。
西北境的蒲子城只有兩百守卒,沒能夠守住城牆,被匈奴人驅趕俘虜攻破了。
匈奴人的騎兵也隨即長驅而去,將衛覬所在的北屈城圍困起來,並且以輕騎越過壺口山道、採桑津后,往皮氏境內繼續侵襲抄掠而去。
「功曹,匈奴人遠來疲頓,莫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打開城門衝殺一陣,也好滅一滅這些胡人的囂張氣焰!」
牛嵩看著城外呼嘯而過的匈奴騎兵,忍住胸中的怒氣說道。
雖然他麾下只有一曲士卒,但他自認為用來防守城牆,拱衛入城避難的百姓,抵禦不擅攻城的匈奴人,已經是綽綽有餘了,甚至乎還認為,己方大可出城反擊一陣。
閻行麾下的兵馬,近年來除了在西河之地稍稍受挫之外,哪裡還受過這種窩囊氣,張楊的并州兵馬,麹義的河北精兵,張濟的弘農大軍,還不是在河東的兵馬面前,逐一土崩瓦解,紛紛敗北潰逃!
因此,牛嵩看到囂張挑釁的匈奴人,一頓摩拳擦掌,有躍躍欲戰之態。
衛覬對於積極請戰的牛嵩,微微一笑,卻是沒有同意。
「這些匈奴人在漢地遊盪多年,頗知我漢人的攻守戰法、兵法詭道,我等兵少,若非絕佳戰機,還是固守疲敵為上,不宜輕易出擊!」
說完之後,衛覬終究只是臨時統御牛嵩這曲士卒,擔心領兵的牛嵩心中不服,又指著城外的匈奴人,繼續解釋說道:
「你看匈奴人在城門正面的人馬,看起來多是衰老幼弱、衣甲不整的雜胡,可城牆兩側的山丘、樹林,卻早在之前就有煙塵揚起,如今也是鳥不棲林,繞行離巢,可見匈奴的精銳騎兵,必定是埋伏在暗處窺視城中動靜。」
「至於先前經過的匈奴騎兵,多半只是匈奴人迷惑我等的一小部分兵馬,同眼下正面隊列參差、衣甲不整的雜胡一樣,都是想要誘惑城中守卒出城逆戰的迷兵啊!」
「雖然匈奴人的這些伏兵埋伏得遠,可是只要出城逆戰的士卒被正面的雜胡人馬糾纏住,匈奴人的騎兵很快就能夠從兩側包抄,來截斷出城守卒的退路。」
「就算僥倖得手了,可是守城的士卒人數人少,哪怕一個士卒換兩三個雜胡,對於我等而言,同樣也是不值得的,若是折損的士卒一多,那接下來城牆上就不夠人手輪換守城了。」
聽了衛覬詳細的解釋,牛嵩微微頷首,又順著衛覬的手指所指方向看去,果然發現了遠處樹林中的異狀,再仔細觀察了一陣后,他又點點頭,贊同了衛覬的看法。
這個時候牛嵩也不再將衛覬以尋常文吏看待,更加虛心地向衛覬詢問請教。
「那依衛功曹看來,可有破敵的良機?」
「暫未可得,不過我等依託城牆,守者自逸,攻者自勞,以逸待勞,匈奴人誘敵之計不成,難免沮喪泄氣,總能尋得退敵的良機的。」
衛覬雖然謹慎敏銳,但還從來沒有帶兵打仗過,他也不敢託大,只能夠向牛嵩說明,再耐心等待合適的戰機。
「不過,還有另外一事,軍候卻是還要小心!」
「哦,何事?」
「匈奴人狡詐如狐,之前逃難蜂擁入城的難民之中,難免還會有匈奴人的內應,還需將難民隔離看守,不可使其有機會靠近城門、糧倉、水井等城中要地!」
牛嵩點點頭,他也是跟隨閻行征戰多年的軍中武吏了,這些守城的細節事情,他也是惦記著的,當下許諾會加強戒備、親自巡防,絕不會讓城中出現這等疏漏的。
兩人又交談了一陣之後,牛嵩才帶著士卒趕往城中其他要地巡視,而衛覬則暫時還沒有離去的意思,他還站在城頭上,看著城外既不攻城,也不撤退的匈奴人。
靠近城牆正面的雜胡人馬,準備直接在城外搭起氈帳,徑直歇息人馬,而遠處林中的匈奴人伏兵,也遲遲沒有動靜,若是衛覬的判斷沒有出錯,這些匈奴人的精銳騎兵,倒是有著相當不錯的耐心和忍耐力。
衛覬側臉感受了城頭上的大風,心中想著匈奴人接下來的打算,若是匈奴人只為擄掠而來,那麼在誘惑城中守卒出城野戰的計策失敗之後,他們極有可能會為了保存實力,只留下一部分兵馬看住北屈城,其他匈奴人馬則繼續深入或分散開來,剽掠相對容易攻取的鄉聚、塢堡。
到了那個時候,城中能否等到合適的戰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