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謀國之人亦謀身(上)
閻行的話很輕,但語氣卻像是泰山壓頂的沉重。
周良聞言雙腿發軟,身子微顫,但還是咬牙堅持說道:
「確實如此,卷宗之上,舉證確鑿,確實是驃騎將軍府發出的通關文書。」
在得到了周良肯定確認的承諾之後,閻行身上的氣勢才慢慢減去,他臉露沉思,只是說了一句「孤知矣!」,就沒有再開言了。
這可苦了侍立稟告的周良,他除了要稟報三樁大案的偵查進展以及結果,還要請示閻行關於府中校事接下來的下一步行動。
等到了看見閻行稍稍回過神來之後,雙腿發酸的周良連忙開聲說道:
「明公,那校事接下來如何行事?」
閻行抬眼看了一下周良,沉吟了一會,回應道:
「宮中的人手繼續留著,直到天子的心病好了為止。至於城中的大臣,哪些該加強監視,哪些要安插探子,哪些又可以撤走人手的,就按照此次校事盤查的嫌疑程度來決定,擬定完了名單之後再交由我過目。而那些無關緊要的工匠民役、庶民游士,回去就放了吧,雒陽的牢獄已經塞滿了人,彈劾校事的奏章、文書,尚書台和將軍府也都裝滿了好幾大筐了!」
「諾!」
周良聽了閻行的話之後,眼珠子轉了轉,又問道:
「那關於通關文書的事情?」
「此事校事就莫要再管了,交由府中西曹處置,你先下去吧!」
得知閻行的心意,周良的內心也鬆了一口氣,慶幸自己之前作出的判斷沒錯,這府中和內宅果然是校事萬萬不能碰觸的禁忌。
同時他心中也有了幾分得意,有了閻行當面的肯定和指示,那因為穩住雒陽城局勢而飽受詬病的校事接下來行事,也依舊可以保持底氣十足了。
在周良小心翼翼退下之後,面色凝重的閻行又從案頭的眾多文書中抽出了一卷名冊,這是驃騎將軍府的掾史名冊,上至長史、下至佐吏,所有人的名字都寫在了這上面。
閻行的手指慢慢順著竹簡的紋理劃過一個個名字:留府長史嚴授、軍師祭酒戲志才、荀攸、司直賈逵、西曹掾裴徽、軍謀掾周良、主簿孫資、司馬毌丘興、文學掾司馬朗、掾屬楊俊、鄭渾、令史司馬芝、杜畿、記室書佐裴綰······
驃騎將軍府發出的通關文書,每一份在府中都有備案記錄,只要順藤摸瓜,很容易就能夠通過那一份文書找到與兗州游士董仁有牽連的人,只是除了這個人之外,這偌大的驃騎將軍府,數量眾多的掾史佐吏,是否又潛藏了其他別有用心之人呢?
···
兗州,昌邑。
隨著時間進入七月份,酷熱的氣候開始轉涼,秋天成熟的麥子、粟米也在陸續收割入庫。
而樹蔭下,時日無多的寒蟬則凄切地聲聲鳴叫,好似在與這個秋風漸蕭瑟的世道作最後的告別。
長須花白、眼角兩側爬滿皺紋的程昱靜坐在自家的堂上,閉眼假寐,休憩養神,挺拔的身軀一動不動,頜下花白鬍須隨著吹入堂中的習習涼風微微抖動,這一靜一動之間,畫面盎然生趣。
雖然年紀已經五十有餘,在時下算得上是高壽老人,但宛如寒蟬進入秋季的程昱身體卻一直硬朗得很,甚至還能夠騎得了馬,受得了道路顛簸,擔任東平相的他收到州府的召令,只花了兩天時間,就從壽張趕到了昌邑。
不過,眼下在靜坐假寐的程昱身上,卻看不到任何一絲智謀出眾、雷厲風行的良臣謀士的形象,看他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的樣子,和一個勞作田間、閑暇歇腳的老丈也無多大區別。
長子程武腳步輕輕地走入了堂中,懷抱著幾卷書冊的他看了看堂上的自家父親一眼,就小心地放慢了腳步,一點一點地慢慢走過去,準備將父親要的書冊放到案几上,然後就轉身離開,不打擾到父親的休憩靜坐。
只是到了案幾前,近距離地看著自家父親臉上清晰可見的眼褶子,程武想到了近日在州府之中聽到的傳聞,心緒不由擾動,一時間竟然忘記挪動了步伐。
「有事?」
程武正想著自家心中的事情,靜坐假寐的程昱卻突然睜開眼睛,目光炯炯有神,直射自家長子程武,程武不禁嚇了一下,連忙放下手中的書冊,退到堂下向自家父親見禮。
待到見禮完畢,程武這顆心才算稍稍穩定下來,想起自家父親剛剛的詢問,他連忙出聲答道:
「兒剛剛在想,大人今日竟然沒有前去州府?」
「呵呵,老了,騎馬趕了這麼長的路,老朽不堪,昨日又見過了曹公,今日州中無事,索性留在家中。」
「大人老當益壯,上馬驅馳比孩兒還要敏捷,怎麼能夠稱得上是老朽。」
聽到程昱自嘲年老,程武聞言連忙恭維自家的父親,不過他隨即話音一轉,目光閃爍地說道:
「只是孩兒聽說曹公又將對外用兵,現下州府各曹正忙得火熱,大人怎能說是州中無事呢。」
程昱聞言,眼中透出了一股意味深長的光芒,自家的長子剛過三旬,曾在州府供職佐吏,現下又即將被外放為一縣令、長,正是年輕力壯、野心勃勃的年紀,對一些不脛而走的消息格外上心。
「說吧,這次你又想知道些什麼?」程昱拂動衣袂,開門見山,看著自己的長子問道。
程武露出了一絲訕笑,但也徑直說道:
「孩兒聽說昨日曹公在州府堂上召見了荀君、郭君、董都尉和大人四人,結果議事期間諸人起了爭議,郭君和董君大聲辯難,聲音一度都傳到了堂外衛士、書佐耳中,堂上經久才重新恢復平靜。但事後郭君面色不虞,甩袖急出,府中小吏紛紛傳言,說一向受曹公信重的郭參軍,要被冷遇了。」
「哼,無稽之言,這種小人口中傳出的話,你也敢聽。」程昱口中呵斥,話語雖然嚴厲,但臉上也是不禁露出了一絲冷笑。
程武見狀,也笑了一笑,恭敬地說道:
「孩兒當然知道這是小人之言,因此剛剛才臨時起意,想要向大人求證。」
「你真想知道?」
「想!」程武脫口而出,目光中飽含著興奮。
程昱收起了嘴角的冷笑,眼睛微微眯起,抬起頭,似乎在回憶前一日州府大堂上的情景,他那深沉的聲音也慢慢在堂中響起。
「昨日在大堂上,郭奉孝侃侃而談,縱論秦漢故事,談到戰國相爭,直言六國有信陵、春申之賢,有關東、江左之地,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出謀,有吳起、帶佗、廉頗、趙奢之倫統兵,土地不可謂不廣,人才不可謂不眾,卻為何屢屢受制於秦,失地亡國,宗廟盡隳。」
「而秦以一國之力,對抗六國,卻有餘力而制其弊,每戰必勝,追亡逐北,以至於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卻又是為何?」
「為何?」程武興奮地聽著自家父親的講述,彷彿身臨其境,此刻自家也變成了曹公的心腹謀臣,他摸著下頜的短髭,認真地想道郭嘉話中的深意。
「那是因為秦國之制,勝於六國:秦國重軍功而輕世家,故秦人聞戰即喜,捐甲徒裎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六國雖披甲百萬仍不能當;秦國勸農桑而輕商賈,故秦人勤務農桑,倉稟充沛,民無饑寒,此乃利出一孔,其國無敵;秦國重人才而輕浮華,因此商鞅、張儀、范雎之才千里相投,冀以運籌帷幄,興王定霸······」
「因此郭奉孝論斷,河東『治勝』,河北『人勝』,『治勝』又勝於『人勝』,河東眼下雖弱,但關西士馬強盛、主明臣賢,又兼農桑之利,假以年月,必崛起於群雄之間,勢不可擋。袁本初雖擁河北之眾,地跨四州,但其人非雄主,盛極必衰,兩家日後相爭,河北恐非河東之敵。」
「我兗州既欲奉迎天子,又素來與鄴城交好,不如趁著河東大軍西征之際,聯合袁本初,兩家趁勢出兵,撲滅此獠,平分其地。既能奉迎天子,又能永絕後患,若待河東全據關中之地,則再想吞滅此獠,已無能為力!」
這番話聽到程武內心也沸騰起來,郭嘉的目光鋒銳,言辭犀利,加上他的法家術勢分析,確實是稱得上語驚四座、雄辯滔滔。
同時程武心中也生出了一絲好奇,面對郭嘉的凌厲攻勢,堂上諸人又該如何應對,傳言中與之爭辯的董都尉又該如何相爭。
「大人,那郭君說完之後呢?」
程昱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繼續說道:
「郭奉孝之後,自然就是董公仁了。董公仁倒也耐得住氣,任憑郭奉孝縱論秦漢、長談一番之後,才出席與之爭辯。他說道,正因為河東有潛龍之勢,兗州才不能去貿然進攻,須知卞莊子刺二虎之事,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爭,爭則必斗,斗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
「一來,河東、河北有河內之爭,猶如二虎相鬥爭牛,兗州正可因利乘便,坐使二虎鬥死斗傷,趁勢而取二虎,眼下兗州如攻河東,是助大虎噬人也!」
「二來,戰國相爭,務必講求遠交近攻之術,河北與河東勢力相鄰,爭鬥不休。兗州與河東勢力卻無接壤,河東緊守成皋以西,兗州據兵陳留之界,反是與徐州、豫州接壤,勢力交錯,眼下正需暗中交好河東,集中兵力收取豫州全境,爾後吞併徐州、淮南之地,豈有不顧近敵,捨近求遠之理!」
「三來,曹公已遣使修書,趕赴雒陽,與那閻驃騎相商,冀此迫之以勢,誘之以利,兵不血刃就可以奉迎天子,又何須耗損兵力去強攻成皋,須知投鼠忌器,天子生死,可還握在閻行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