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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鳥返故鄉狐首丘

  「此事萬萬不可,將軍乃國之重臣,執國朝之政,素有威望,近來雖遭小挫,但仍不減忠君輔國之名。故將軍府中掾史不懈於內,忠志將校忘身於外,皆是為了追隨將軍的大德,上報天子,下安黎庶。」


  「如果將軍擅行廢立,只怕昔日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威名就要一朝墜地。到時候內外離心,士民背德,天下群起而攻之,若是這樣,事到臨頭再悔恨也來不及了!」


  裴輯言辭懇切,擔憂之色溢於言表,若是閻行一意孤行,只怕他就要衝上去抓住閻行的衣甲,不惜觸怒閻行,進行直諫了。


  閻行聽了裴輯的話,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波動,目光倒是從裴輯轉向了賈詡身上,看到賈詡默言沉思的樣子,他開聲問道:


  「文和公?」


  「啊?」


  賈詡有些驚訝地看向閻行,好像現下才意識到了閻行的話語。


  「你沉思不言,是在想些什麼?」


  閻行不管急於勸諫的裴輯,而是目光炯炯,饒有興趣地看著賈詡。


  賈詡的頜下的山羊鬍須顫動了一下,過了一會才緩緩說道:


  「剛剛在想著的,是初平元年的董公。」


  「哈哈!」閻行聽到賈詡的告誡,不由哈哈笑了起來。


  在這個危機關頭,想起董卓可不是一個好兆頭,當年的董卓差不多就是經歷了同樣的事情之後,人心離散、一蹶不振,致使西涼軍的勢力江河日下,最終一步步走向了覆滅。


  不過笑完之後,閻行倒也重新嚴肅起來,他擺了擺手,告訴裴輯說道:

  「文衡,你的意思孤都已經知道了,會三思而行的,你兼程趕來澠池,想必也是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將軍!」


  看到閻行要讓自己先下去,裴輯不禁又想要出聲勸諫,但閻行卻不再理他,又看到了賈詡暗示性的目光之後,他想到了來時在路上向賈詡請教的情景,想了想,最終還是低頭行禮,告退轉身出了大帳。


  待到裴輯走後,閻行看著賈詡,笑了笑,請年紀已老的賈詡入座,他自己則起身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了大帳中間,負手而立,淡然說道:

  「其實志才、公達等人也是明裡暗裡不同意孤廢黜當今天子的,公達沒有多說,志才倒是掏心窩子跟孤分析了一番話,他建議孤在時下退一步,將天子和朝廷讓給兗州的曹孟德。」


  「將軍既然不願說建議廢黜天子的進言者,轉而說起戲祭酒、荀祭酒二人的建議,那想必心中已經有了初步的定奪,只是不知道將軍內在的顧慮是什麼?」


  落座的賈詡也是面色如常,開門見山的問道。


  閻行點點頭,又繼續說道:

  「志才認為,曹孟德與孤無爭地之心,得了天子,自顧不暇,只會結好河東,還保兗、豫。如此,就退了兗州的一路兵馬,而鄴城的兵馬無利可圖、無虛可趁,見到徐公明等將堅壁清野,隨後也會退去,這樣關東的局勢就重新穩定下來,河東也可以全心全力轉向關中,經營三輔。」


  「孤倒也不是不知進退、只知蠅營之人,只是擔憂兩事,一件事是得了天子的曹孟德,會如何對付河東,另一件是河北勢壓群雄,河內地處要衝,常常想要據為己有,明知關中將有大戰,見到兗州退兵,未必也會甘心退兵啊!」


  好的建策,從謀划再到審議,最後到執行,從來都是群策群力的整個過程,每個謀臣都有自己的長處,也有自己的短板,每個人更是帶著明顯的偏見和局限性在看待很多事情。


  而這個時候,閻行需要做的,就是動員身邊的謀臣們查漏補缺,盡量完成一項利益最大化的決策,而恰恰不是萬全之策。


  閻行並不相信,世間有萬全之策,那些所謂的萬全之策,不過是隱藏在底層的缺陷的弊端,被人刻意地忽視過去罷了。


  而在這個過程中,閻行也不固執己見,戲志才考慮得比周良更多,也更遠,在閻行考慮之後,也願意從諫如流。


  畢竟把天子控制在手中將近一年中,閻行也看清楚了「名與器」的利弊,掌控天子和朝廷確實給自己帶來了不少好處,但也給河東陣營帶來了諸多隱患,有一些隱患,還是擁有長久深遠影響的。


  閻行想清楚之後,對讓出蠢蠢欲動的少年天子態度上並不抗拒,只是在下最終決定之前,他必須考慮一些事後的後果。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曹操會怎麼樣?袁紹會怎麼樣?

  賈詡在認認真真思考完閻行的問題之後,才開始坦誠說道:

  「戲祭酒為將軍謀划的,或許略有疏漏,但大體上還是中允的。」


  「兗州的曹操和河東並無爭地之急,若是真的想要聯合袁紹,攻滅河東的話,只怕一早就出兵叩關了,也無需一再遣使,威逼利誘了。」


  「所以詡是認同戲祭酒的論斷,曹操得到天子之後,只會與河東結盟,轉向東顧,鞏固經營兗、豫兩州的根本。」


  「日後或許會再擇機削減將軍的名爵,利用朝廷名義來掣肘將軍,但那也是日後之事。」


  「若是將軍解決不了當下關東、關西的困境,曹操在中原之地也守不住天子和朝廷,那天下局勢必然要天翻地覆,今日之事也要另做別談,擔憂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至於退袁紹之兵,戲祭酒確實是有些臆斷了。河內地處要衝,以往關西兵盛,張楊孱弱,河內可以作為緩衝之地,袁紹也不急於攻取。可是現下關中大亂,張楊已滅,鄴城瀕臨河內,勢必要據為己有,方能夠心安對外。」


  「戲祭酒認為河內堅壁清野,袁軍無虛可趁,就會退兵,這一點詡不能附同,竊以為當另尋別策,方才能夠退袁紹之兵!」


  「文和公,可有良策?」


  閻行聽完賈詡的話,暗自感嘆薑桂之性,老而彌堅,賈詡雖然年過半百,但是歲月沒有削弱他的智謀,他的思維依舊敏捷,眼光同樣銳利,這也讓閻行多了一份期盼,想要知道賈詡在退袁紹之兵上,有沒有什麼更好的建策。


  賈詡對關西諸事顯然要比關東更諳熟,在關東的建策上,他對袁紹勢力的認知未必要比戲志才更深遠,本來是不想置喙的,只是剛剛已經表明了態度,卻是不好再婉拒閻行的請教。


  他想了想,斟酌許久才沉吟著說道:

  「眼下在河南尹,能夠涉足的勢力就有河東、鄴城、兗州三家,宛如鼎足之勢,合縱連橫,互相掣肘連結。既然曹操想要借袁紹之勢奉迎天子,袁紹想要借曹操之勢攻取河內,那在退袁紹之兵上,將軍不妨想一想,能否也借一借曹操奉迎天子之勢。」


  「借曹操的勢?」


  閻行摸著頜下的短髭,喃喃說道。


  ···

  和賈詡經過一番交談之後,閻行在處理關東的困局上已經有了明顯的決斷趨向,雖然最後在退袁紹之兵上,賈詡沒有給出一個具體的策略,但他提供了一種良好的思路,也許接下來河東也可以從曹操奉迎天子一事上,借一借曹孟德的勢。


  談話末尾,想到了要將天子和朝廷讓給曹操,以及聯想到了曹操歷史上的種種成就,閻行還是不禁有些擔憂,只是內心的這種擔憂此刻卻不能夠表達出來,他只好重新落座,苦笑著對賈詡說道:

  「此事回頭想想,還真應了前漢揚雄『六國蚩蚩,為嬴弱姬』那句話,行聯合段公,遠攻李傕、郭汜等強敵,近平楊定、張綉等叛亂,良臣猛將輪番上陣,最後贏得天子,卻也斗得關中大亂,諸將或滅或傷。


  「各方前後鏖兵,耗費錢糧以億萬計,現在倒好,讓他曹孟德趁虛而入,花了幾萬石糧草、折損了幾百兵將,就輕輕鬆鬆迎走了天子。」


  「這曹孟德若在治世,行看當個能臣也太可惜,不如去當個商人,定能成為陶朱、猗頓這樣富比王侯的大商人!」


  看到堂堂的驃騎將軍毫無威嚴,在自己面前像個普通人一樣抱怨著,口出忤逆之言,渾然不覺。任性地將天子比作一樁奇貨,將掃平強敵、奉迎天子、朝廷東遷等一樁樁關係到天下大勢的事情說成是市井商賈錙銖必較的事情。


  嚴肅如賈詡,也不禁老臉一綻,笑了起來。


  只是輕笑之後,想到河東、鄴城、兗州這三股勢力在這一次角逐中,曹操本身實力不是最強,甲兵也不是最利害,可卻能夠善於利用和袁紹的親近關係,借勢生勢,造成這一番大聲勢來,而後續奉迎天子所操作的手段也堪稱高明,幾乎是無懈可擊。


  賈詡不得不在心中感嘆,這位兗州之主,也是一位雄才大略的明主啊!

  閻行自嘲完之後,一直將目光投向賈詡,此時察覺到賈詡臉上輕微的變化,閻行不禁問道:


  「文和公擔任侍中,宮省要職,天子若歸兗州,不知文和公,又將何去何從?」


  閻行的話很直接,在賈詡來投時他的態度就已經表露過,此時也是昭然若揭,這不由又讓賈詡沉默起來,他低下頭,想起了那一夜,蟄伏多時的少年天子那一抹揮之不去的鋒芒。


  「侍中公若走出這一道殿門,朕可能就不會是天子了,但你也永遠不會再是漢臣!」


  多好的年華,多好的聰慧,可惜了!

  再抬起頭時,賈詡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年歲浸染過的睿智和決斷。


  「鳥飛返故鄉兮,狐死必首丘。詡老朽,願留駐三河,不復往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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