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無為之益不言教
河東安邑,驃騎將軍府後院。
身為大婦的裴姝,此時正在侍女的陪同下,檢點府中將要送給新任河東太守鄭渾的禮品。
她的身段相比起產前豐腴了一些,秀髮挽成婦人的髮髻,細心叮囑著送禮的奴婢說道:
「府中已經備下各色絹帛二十匹,家什六具,以及一些小兒穿戴的衣物,你們都要仔細著,送到郡府的後院去,交給鄭夫人,就說是將軍府送來的。」
侍立著奴僕、婢女連忙應聲,答應了下來。
裴姝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手讓他們都下去辦事。
等到送禮的奴婢走後,裴姝身邊跟著的侍女這才轉動眼珠,略帶疑惑地看著裴姝問道:
「女君,這鄭府君受到將軍的重用,才能走馬上任河東,可這些天都沒見他來拜謁女君,為何府中卻反而要送禮品過去呀?」
這名侍女是從裴家跟來的舊人,一直都是貼身伺候裴姝起居飲食的,對裴姝更是忠心耿耿,辦事也算得力,已然算得上裴姝貼心的侍女。
對於侍女的不解,裴姝倒是沒有生氣,她伸出蔥指輕輕點了點侍女的前額,帶著笑意說道:
「你呀,休要胡言。鄭府君是兩千石的一方郡將,為何要來拜見我一個婦道人家。府中這般送禮,不是為我送的,而替替將軍送的。鄭府君允文允武、為官清廉,赴任河東,盡忠於王事,卻難免輕顧了家中的妻兒。」
「自我等從郡府後院搬出來后,那裡就一直沒有入住其他人,家什等物難免缺少,加上鄭府君走馬上任,定然沒有帶來這些物什,一時購置的多屬粗陋。我身為主婦,掌管內宅,凡事自然都要替在外的將軍著想,又怎可讓將軍麾下鄭府君的妻兒到了河東郡府後還是粗布褐衣,失了鄭府君的顏面呢。」
「嘻嘻,奴婢見識淺,還是女君想得周到!」
聽著侍女崇敬的讚美,裴姝莞爾一笑。
她既然跟閻行結為夫妻,自然能夠體悟自己夫君閻行的心思,閻行入主河東后,旗幟鮮明支持閻行的聞喜裴家也水漲船高,自己兄弟這班裴家的年輕才俊們紛紛得到了重用,但身為主婦的裴姝卻十分清楚處事的分寸。
她知道閻行一定不喜歡自己干涉政事,所以從來都只著眼於內宅的事情,更不會去通過自家兄弟來置喙臧否河東的軍政決策。
但有些事情,自己還是要做的。
上善若水,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此乃柔德。因其無有,故能入於無之間,由此可知不言之教、無為之益也。
自從閻行收復關中之地后,將軍府的文武分佈局面就發生了很明顯的變化。
以往在閻行麾下,軍事佔比最大的是關西出身的一眾將士,政事倚重的則是三河出身的一干文臣,其中尤以最初在河東就開始追隨他的文臣為重。
但在收復關中之後,閻行麾下招攬了一大批三輔的才俊,其中的文臣謀士更是不在少數,這明顯發生變化的局面亟需進行一連串微妙的調度來平衡。
河東太守的人選,就是這些微妙的其中之一。
嚴授被調入了京兆郡,空缺的河東太守需要一位有能力、有名望,家聲、品性、籍貫都在考量範疇內的合適人選接手繼任。
恰恰好,鄭渾就符合了以上的這些條件。
所以不管是為了自己的夫君,還是為了自己的娘家,亦或者單純為了自己,裴姝都必須對鄭渾的妻兒關懷備至。
有些事情,根本就無需貼面,心照不宣最好。
裴姝要做的,就如同這三月的春雨一樣,潤物無聲,看似無處可尋,但實際上哪裡能夠少得了她!
「女君,女君,親衛稟報,將軍就要回來了!」
一名婢女往後院裴姝所在之處小跑而來,未及近前,她已經帶著喜悅的嗓音將這個喜訊告訴了裴姝。
裴姝聞言,臉上也不禁露出了笑容,她當即轉頭,帶著喜色對身邊的侍女說道:
「整理一下,趕緊通知後院的其他人,隨我一同到府門外迎接將軍!」
「諾。」
閻行比既定行程提前一天抵達,受命的侍女連忙轉身離去,裴姝此時也有些喜悅過頭,她趕緊在心中穩住了激動的心情,下意識地伸手去扶了扶自己的雲鬢。
她與閻行成親之後,河東的基業日益壯大,但夫妻二人卻愈發聚少離多,閻行不僅常年征戰在外,而且冷不防的還偶爾會從外邊帶回來一些陌生的女子。
說身為主婦的裴姝內心毫無波瀾,那絕對是自欺欺人的,只是她還是依然相信,閻行對自己的愛意,比起當年成婚之時,並不曾少過半分。
去年裡閻行東西奔波、轉戰兩地,甚至到了過家門而不入的地步,夫妻二人之間的交流,也只能夠通過書信來進行傳達。
到了後面,從軍中送回來的閻行書信更是在百忙之中撥冗寫就的,儘管在信中閻行從來不談兵戈之事,說的都是軍旅途中不同的景色以及家中的事情,但潦草書法的字裡行間,難免還是讓金戈鐵馬之聲沖淡了夫妻相印的心跡。
現在好了,那個常年戎馬倥傯的人兒提前回來了,一念及這裡,裴姝的臉上就不禁又泛起了歡喜的笑容,整個心房都暖和了起來。
既然閻行是提前趕回來的,那自己一定要用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去見自家的夫君。
裴姝在心中暗暗想道。
···
驃騎將軍府外。
事實證明,女為悅己者容,這幾乎是閻行所有妻妾都是這麼想的。
當閻行甩蹬下馬,看到了精心打扮,像桃花一樣爭芳鬥豔的妻妾之後,在喜悅之餘,也不禁有些尷尬。
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讚歎。
雖然河東的政令一直是奉行節儉,閻行也要求自己的妻妾子女都要以身作則,身為主婦的裴姝更是衣不著重綉,親自動手織布,但這與推崇過苦日子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驃騎將軍的妻妾,總不能為了奉行節儉,連本該有的尊容儀駕都不要了吧。
幸好很快就有因為等候老子而啼哭不休的兒子打破了這一絲絲尷尬的氛圍,閻行連忙大笑著上前,一個個抱過自己的兒子。
從侍女懷中接過還在襁褓中的嫡長子閻統,這個長著酷似閻行濃眉大眼的兒子,靈活地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珠子,看著面前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哭聲很快就停止了。
由陸月親自抱在懷裡的閻萇,更像是一個小混世魔王一樣,雖然啼哭不休,但一見到閻行這個陌生人,就忍不住想要伸出小手來抓,惹得身邊的人都咯咯作笑。
而張蕊所生的兒子閻碩在三個兒子最大,但被閻行抱在懷裡的時候,哭卻得更大聲了,在又哭又鬧的情況下,還差點還尿了閻行一身,惹得閻行苦笑著將他交給急忙上前伺候的婢女。
除此之外,群女之中,還有閻琬和阿其格。
閻琬的年齡已經過了時下婚嫁的正常年齡,不過她一點也愁煩,她頭上還結著少女的髮髻。儘管她知道,閻行這一次回來,可能就是要來給她和楊豐舉行和主持婚禮的。
阿其格有著草原女子常見的紅臉頰和略顯粗糙的眉眼,此時正大咧咧地看著閻行,與各懷歡喜的其他女子不同,她的眼睛里依舊清澈,彷彿就是在打量一位從遠方趕到自家氈帳門口的客人。
閻行幾乎是被這一群婦人簇擁著,走入府中後院的。
接下來,一大家子又在後堂中敘話、用膳。直到閻行倦意上涌,準備起身歇息的時候,這些婦人們才意猶未盡地向家主、女君行禮告退,各自移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照例,閻行去了裴姝的寢室。
寢室里,裴姝站在鏡台前,慢慢地摘下雲鬢上的頭飾,對著鏡子里的閻行柔聲問道。
「聽傳訊的親衛說,夫君在陳倉的時候累病了,這趟歸家怎麼還趕得這麼急?」
閻行呵然一笑,邁步走近自家的嬌妻,從背後攔腰將她抱著,低下頭臉貼著臉輕輕摩挲。
「想家了,想你,還有我們的孩兒了。」
裴姝聞言笑了,她停止了手頭的動作,伸手握著閻行放在自己腰間的大手,微微地閉上了眼睛,感受著自己夫君久違的溫存。
「夫君消瘦了,看來在關中的這些日子過得並不好。」
「戎馬倥傯,亂世的日子,在哪都一樣。」
閻行的臉慢慢抬高,離開了裴姝光滑的臉蛋,他在妻子的耳邊輕聲說道:
「我這一次趕著回來,除了要主持小妹的婚事外,還將文崇留在了三輔,我想讓他外任歷練一番。」
「哦。楊將軍與小姑的婚事,那是得好好操辦。文崇若能在外有所磨礪成長,那對他是再好不過了。」
閻行感受了自家妻子的將要移動的手,他反過來握住了裴姝的手,輕輕地拍了拍。
「這一趟回來,會在家裡待久一些嗎?」
面對裴姝這個問題,閻行這一次沒有那麼快回答。
袁紹增兵河內,用意不明,若是雙方戰端再起,他雖然可以坐鎮河東遙控指揮,但戰機稍縱即逝,自己不能臨機決斷,難免會容易失了先機。
河北的袁紹就像是一頭龐大的巨獸,閻行這個老練的獵人與其對峙的時候,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一招不慎,就會被那張血盆大嘴整個吞下。
閻行到時一定會親臨河內指揮作戰的。
在閻行沉默的這個片段里,裴姝靜靜地等待著,從不打亂閻行的思路。
只是她重新睜開的眼睛,透過銅鏡,一閃一閃地看著閻行熟悉的臉龐。
「你不用擔心,這一次我會在家裡多待一些時日的。」
閻行從思緒中抽離出來,他笑了笑,滿懷溫柔地說道,同時也握著裴姝的手,緊緊抱住了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