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英雄亦有愁眉事
河東安邑,驃騎將軍府。
「來,都到為父這邊來。」
後院的雪地里,已為人父的閻行身著長袍,俯身捧著雪球,正招呼著自己的三個孩兒往自己這邊走來,他童心未泯的樣子,哪裡有一點朝廷大將的威嚴。
在一旁伺候的侍女只能夠強忍著笑意,又擔心又期待著看著三位小公子往他們的父親這邊跌跌撞撞而來。
年紀最大的閻碩已經學會了走路,只是走得急些,難免就會跌倒,幸好是在雪地里,也不怕跌傷。他驕傲地沖在最前面,遠遠拋下兩個弟弟,跌跌撞撞地往閻行這邊跑來,口中重複著「父」、「雪」等單字,似乎想要邀功請賞,拿走自家父親手中的雪球。
還在呀呀學語的閻萇與閻統見到自己被遠遠落在後面,好奇心同樣旺盛的他們頓時大急,卻只能夠發出一連串不清晰的叫聲,被各自母親裹得嚴嚴實實,像個小胖墩的他們還未完全學會獨立走路,沒了侍女的攙扶,走一步跌三步,閻統手腳並用爬了起來,性子稍急的閻萇乾脆在雪地上滾動身體前行,反正仗著自己的層層衣服厚實,也不怕被凍著。
就在三人各展神通,朝著自家父親前進之際,帶著奴婢來到後院的裴姝見到三個平日里在府中被視為珍寶,捧在手裡都怕化了的孩兒跟著他們的父親在雪地里胡鬧,頓時又急又氣,連忙指揮婢女去將三個孩子都抱起來,拍打幹凈身上的雪花,都送到內室烤火取暖。
「這孩兒還這麼小,怎能夠跟著你這麼胡鬧,萬一凍著了怎麼辦!」
裴姝走到扔掉雪球的閻行身邊,轉身看了看不遠處的奴婢,這才輕聲埋怨著閻行的胡作非為。
閻行見狀笑了笑,他摸了摸自己有些發紅的鼻子,有些尷尬地聽著自家妻子的埋怨,同時伸手溫柔地為裴姝掃去皮裘上落下的雪花。
回到了將軍府的後院之後,他的狀態就跟在外面顛倒了一樣,對於堂室的家什、庫房的財帛、庖廚的膳食他都不甚了解,府里上上下下的奴僕在他面前都表現得很忙,也從不敢讓少有露面的男君親自動手辦一些事情。
之前若不是他執意要來這裡,只怕自家的三個孩兒,此時依舊還被府中侍女抱著捧著,待在被火爐烤得暖熏熏的室內裡面。
大小事情,都是在裴姝在管著,裴姝也習慣了一手操辦府中的所有事情。
「走吧,回到內室,莫要讓小人見了笑話。」
裴姝的臉色微紅,悄悄拉扯了閻行的袖子,示意他趕緊回到內室,莫要在府中就完全丟了自己身為朝廷大將的威儀。
閻行朝裴姝無奈地笑了笑,隨即昂首闊步地走向內室,裴姝也抬步跟上,隱隱落後閻行一個步伐,後面則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一眾的奴僕、婢女。
走近屋檐下,閻行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轉身看見欲言又止的妻子,笑了笑,麻利地抖乾淨身上落下的雪花,這才抬步走向室內。
裴姝駕輕就熟地安排打發了下人們,然後才慢移蓮步,跟著走進了室內。
「夫君,今日的事情你卻是做差了,你把統兒帶到雪地里玩耍也就算了,怎麼能把碩兒、萇兒也帶出去,要知道他們在各自親母那裡可是貼在胸脯上取暖的,怎麼能夠讓他們的雪地里又滾又跑,萬一凍傷凍病了怎麼辦!」
為閻行倒了一杯熱湯的裴姝,轉身看見滿不在乎的閻行,柳眉微挑,輕啟朱唇說道。
閻行當然知道裴姝的言外之意,他笑了笑,說道:
「孩兒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帶出去的,能有什麼事情,你呀,操心這一大家子的事情,就已經夠累的了,就不用再擔心這個了。」
「他們都是你的孩兒,我這個當大母的又豈能夠不擔心,你呀,一直在外邊戎馬征戰,哪裡知道這府中的事情啊!」
裴姝眨著眼睛,說起了府中的事情,她似乎有許多東西想要和閻行傾訴,但是閻行卻沒有發問,而是走到了裴姝的身邊,輕輕地扶著她纖弱的香肩,笑著說道:
「就是在外面呆的久了,所以回到府中,才覺得格外的溫馨,這些日子,我不就是一直陪著你們么。」
靜靜感受著老夫老妻的溫存,裴姝難得地做出小女子的姿態,輕啐說道:
「你就是個歇不住腳、待不住屋子的主,也就這種大冬天能夠休息一陣子了。」
說到這裡,裴姝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轉而輕嘆一聲,悠悠說道:
「只是這也由不得我們,現下的世道這麼亂,你肩上的擔子又那麼重,雖然有時候夜裡被噩夢驚醒了,就恨著你,想著你就不能夠拋下事情回來一趟么,可是等靜下來想想,又知道你自己的難處,我從來沒有怪過你,真的沒有。」
閻行伸手抱住了自家的妻子,輕聲在她的耳邊說道:
「以後不會這樣了,明歲春暖花開,我打算把你們都接到長安城去,這樣一家人日後就能夠長久見面相伴了。」
裴姝聽到閻行的話,遲滯了一下,出聲說道:
「這麼快?」
「是啊。」閻行點點頭,說道:
「司馬朗將長安城治理得不錯,叔升、伯陽他們這一次又帶兵平定了隴右、河西等地,三輔之地再無西面之憂,崤函之險,金湯之固,三、四月份的長安城更是草長鶯飛,楊柳青青,城內城外百業俱興、百姓安居樂業,孩兒們到了那裡,也會喜歡的。」
裴姝沒有接話,閻行又接著說道:
「況且,一頭在長安,一頭在安邑,再加上個雒陽,中間隔著大河、太華、桃林之險,不僅軍政要務處理拖延,我這樣一歲里往返來回,奔波驅馳,終究也不是長久之計。若是途中奸徒竊發,出現博浪一椎或是舟中風浪、郵驛遇刺,又該如何是好。」
見閻行這麼一說,裴姝也終於開口,她反身伸手止住閻行的嘴巴,埋怨著說道:
「莫要說這些胡話,君子坦蕩,姦邪避道,豈敢侵犯。」
閻行笑了笑,伸手握住妻子的手腕。
「是東是西,終究要定下個抉擇來。」
裴姝眨著明眸,也不避開閻行的手掌,淡然說道:
「我一個婦道人家,都聽夫君的。只是此事事關重大,我想,還是要與臣下仔細商量。」
閻行點點頭,笑道:
「此事確實重大,我也正打算開春之後,去一趟雒陽城,和內兄等人好好商量。」
裴姝輕輕頷首,突然笑道:
「我去過長安城,倒是天子的上林苑沒有去過,司馬長卿的《上林賦》我自小就拜讀過,也被他華麗的辭賦中描繪的壯麗奇觀吸引過,現在想想,還真的有點想去看看。」
閻行咧嘴一笑,也說道:
「司馬相如言過其實,或許前漢的上林苑真的氣象萬千、美輪美奐,但是如今的上林苑,卻未必就是辭賦中所寫的模樣了。」
裴姝嘟起了小嘴,伴著清脆鈴鐺般的笑聲說道:
「那賈姬如廁遇險、馮婕妤護駕擋熊、轅固生斗野彘、李禹脫虎口總該是發生在上林苑的真人真事吧,若是真到了上林苑,妾一定要給統兒好好講一講前漢之時的一些趣事。」
閻行頓時苦笑不得。
「統兒才多大,跟他講這些故事,他能聽懂嗎?」
「他可聰慧著呢,這一點啊,他像他的母親。」
「哈哈哈,那就好,這孩子長大之後,要能文能武,若能像他母親一樣博學多識,那我就可以少操許多心了。」
說到這裡,閻行停住了笑聲,問道:
「今晚府中有家宴,可曾把小妹請過府來。」
裴姝也停住了歡笑,點點頭,說道:
「這是自然,小姑我已經派人請到了府中。她與阿其格倒是相處得來,有阿其格陪著她,倒是也能得些樂子。」
閻行點點頭,對著這個小妹,他有時候惦記挂念,有時候焦頭爛額,此時卻也只能夠為她開脫說道:
「小妹從小就受族中上下的寵溺,性子玩脫了,加上後來受了不少苦,你且擔待一些。」
裴姝微微抿嘴,沉吟一會說道:
「有些事情,我還是明白的。只是聽說你要把伯陽留在涼地,那小姑這邊,可怎麼辦呢?」
閻行思索著說道:
「涼地那邊,新定不久,仍有叛黨餘孽潛伏在側,人心未穩;羌胡敬畏強者,蔑視老弱,所以河西那邊也需要一名軍中宿將鎮守,伯陽先前幾戰,打得叛軍人馬丟盔卸甲,威震涼地,是最合適的人選。」
「小妹這邊,她若是喜歡,我打算送她到涼地去,一來可以重返故園,寥解思鄉之情,二來也有伯陽陪伴,不至於身邊無知心之人。」
裴姝想了想,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
「那你待會可私底下詢問她的心意,此事終究得她喜歡,才能成行,否則我等作為兄嫂的,萬萬也不能強迫。」
閻行不禁哂笑,裴姝之前也挺贊同閻琬嫁給楊豐的,怎麼這會兒卻一反常態,變得格外操心了。
看到自家夫君似乎沒有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裴姝皺了皺眉,輕輕擰了閻行的手背,埋怨說道:
「婦人家的心思,你哪裡能夠完全明白。此事你得聽我的,莫要談及涼地的緊要,也莫要談及伯陽鎮守的緊要,和小姑好好說說,一家人,終究就有一家人的相處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