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韓子盧逐東郭逡
洛陽城外,曹軍大營。
派往河北的使者還沒有返回,汝南、潁川的諸多戰報已經傳到了曹操的案前。
蔡陽、李通、趙儼等文武分兵撲滅叛亂,接連剿滅境內的瞿恭、江宮、沈成、張赤等宗帥、賊寇,連戰告捷,不料卻在圍剿黃巾流寇劉辟、龔都的過程中,遭遇了劉備的荊襄兵馬。
一場大戰過後,曹軍戰敗。
曹軍將領蔡陽陣亡,中郎將李通被張飛所傷,趙儼指揮敗軍且戰且退,不敢再退回陽安,徑自撤往上蔡去了。
獲勝的劉備屯軍葉縣,遙遙指揮劉辟、龔都等潁川、汝南的流寇和在郟、梁、陸渾等地響應自己的義軍,兵鋒所指,儼然已經威脅到許都和前線曹軍的後方。
許都朝廷獲知此事,大為震動,儘管因為董承、王服等人敗亡不久,朝中那些忠於漢室的公卿心懷戚戚,不敢發難,但許都城外依舊一日三驚,城內的士民也人心惶惶。
為此,留守許都的荀彧等人不得不以朝廷的詔令緊急徵調防備大河、青徐的于禁、夏侯惇等將領的兵馬,回防許都、衛戍京師。
同時朝廷也派遣鍾繇、滿寵等人率兵出屯臨穎、郾縣等地,與退往摩陂的杜襲、敗退上蔡的李通、趙儼東西呼應,勉強在許都以南構建一道新的防線。
而就在這個人心惶惶的時刻,曹營之中的降將關羽意外獲知了劉備屯兵葉縣的消息,他毫不猶豫,當即掛印封金,只帶了少數親兵,連夜逃離了曹營,取道伊闕關,毅然回歸劉備的麾下。
···
曹軍大營,曹操帥帳。
夏侯淵、曹洪早已趕來向曹操稟報叛逃的消息,夏侯淵臉色漲紅,高聲說道:
「明公,我早說過關羽那斯心懷姦宄,不可優待恩養。果不其然,一聽聞劉備的消息,他就叛逃出營,想要投奔劉備去了,眼下雪地未化,雖是夜間,但蹤跡清晰可循,關羽跑不了多遠,趕緊調集軍中精騎追擊吧!」
曹洪也點頭說道:
「對啊,關羽既然敢於叛逃,想必早已偽造了軍令、公文,如果不派精騎連夜追擊,他沿途暢通無阻,不需幾日就能夠逃回到劉備的麾下。時下劉備已經北上用兵,關羽久在營中,又知道我方大軍的虛實,此人萬萬不可輕縱啊!」
坐在帥位上扶著腦袋的曹操沉默不言,宛若無聞。
曹洪、夏侯淵情緒急躁,還待再說,侍立在曹操身邊的長子曹昂已經先開聲說道:
「兩位叔父,大人已經派遣子和叔父率兵前往追擊,此事無需再說了。夜深天寒,大人若是再不安寢,只怕頭疾又要發作了,還是先回去吧。」
「。。」
曹洪和夏侯淵對視一眼,知道這讓曹純放縱關羽離開,其實就是曹操的主意,他們雖然心中忿忿,可也無法再爭論,只能夠嘆了一口氣,相繼行禮轉身,走出了帥帳。
待到曹洪和夏侯淵走後,曹昂這才轉首看向自己彷彿已經睡著了的父親。
「大人,幾位叔父已經走了。」
「大人。。。」
曹昂又喚了一聲,曹操這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長嘆了一口氣,說道:
「雲長,雲長,孤這偌大的曹營,難道就真的容不下你么?」
曹操對關羽的情感極其複雜,一方面敬重他的勇武和忠義,另一方面關羽暴露出來的高傲、好色等脾性,又正好讓曹操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曹操身為人主、朝廷司空,縱然再生性不羈,也需得時時約束自己的言行、隱藏自己的用心,但關羽不一樣,他忠義為先,愛憎分明,且從來就不掩藏自己的內心。
有時候看著昂藏挺拔的關羽,曹操心中竟生出了一絲不可言表的羨慕之情。
聽了自家父親的話,曹昂雖然沒有反駁,可也不以為然,他輕聲說道:
「關羽投降之時,就一直念念不忘劉備、張飛等人,之前斬翟郝、破虎牢,踴躍建功,其實都只是為了報答大人的不殺之恩,如今讓他知道了劉備、張飛等人的消息,哪怕大人再如何厚待恩養他,他還是會尋機脫身逃走的。」
「既然大人敬重關羽,想要放他離開,那走了也就走了,一個關羽,還影響不了這北方的大局,而大人得了這愛士惜才的名聲,日後天下間的才俊豪傑定會爭相前來投奔的。」
聽了曹昂的話,曹操對他投去了欣慰的目光,難得地笑道:
「吾兒倒是看得通透。也是,再強留雲長,以他的脾性,遲早還會與你那些叔父再生齟齬的,走了就走了,說的好啊!」
見到自家父親終於釋懷,曹昂在心中也暗自鬆了一口氣,他看著有些倦色的曹操,又說道:
「大人連日操勞軍務,今夜就好好歇息吧,請讓孩兒代替大人前去巡營,也免得再碰上叔父們,與大人爭論關羽一事。」
「好,去吧。」
曹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揮手讓曹昂前去。
曹昂欣然領命,轉身就健步走出了帥帳。
看著變得空蕩蕩的帥帳,曹操臉上的一絲笑容也慢慢收起。他轉眼看向一旁的輿圖,沉思了片刻,睡意已經全無,儘管夜深天寒,他還是讓人召來了郭嘉。
待到郭嘉進到帳中時,曹操已經站在輿圖前指指畫畫,他瞥了一眼走進帳中的郭嘉,比了比手,示意無需多禮,又指了指案几上一份來自許都校事盧洪、趙達的密報。
郭嘉連忙快步走近案幾,將校事密報展開,一目十行將它看完。完了之後,他的臉上也微微變色,向曹操問道:
「明公,這樁密報——」
「孤知道你想問什麼,但眼下這個時候,孤是寧可相信的。」
「。。。」郭嘉沉默了一會,又說道:
「若此事是真的,那需得調仲德公和元讓將軍入京都了,畢竟荀令君。。。」
「是的,一些事情,終究還是得孤親自去處置。」
說著話,曹操已經讓開輿圖前面的位置,招手讓郭嘉走近觀看。
郭嘉湊近一瞧,只見這一方輿圖上,已經被曹操胡亂畫了不少筆墨,但再仔細看一些,就會發現曹操畫的是中原一隅的局勢。
陸渾、梁縣、郟縣等地,都出現了響應劉備兵馬的盜賊,劉辟和龔都等流寇在潁川、汝南流竄,攻掠鄉聚,劉備則屯兵葉縣,厲兵秣馬,對許都虎視眈眈。
反觀許都一邊,在曹仁、李通、蔡陽等人接連戰敗的情況下,儘管鍾繇、滿寵、杜襲、趙儼又重新收聚敗軍,在許都以南又布設了新的防線,但怎麼看來都是破綻眾多的,一旦讓兵鋒正盛的劉備兵馬北上,只怕這幾段防線就要相繼告破。
「奉孝,孤突然想起了當年你與公仁、文若在州府大堂上的爭辯,你覺得,孤當時就選錯了么?」
郭嘉愣了一愣,當即就想起了曹操在說什麼事情。
建安元年,郭嘉提議聯合袁紹、消滅三河的閻行,董昭則建議留著閻行,制衡河北的袁紹,為此兩人還在州府大堂上唇槍舌劍展開了一場大論戰,最後連荀彧也加入進去,他的觀點也是支持董昭的。
或者說,當時的閻行,治下只有殘缺的三河地區,遠沒有吞併關中、雍涼的跡象,東有袁紹,西有馬、韓,左支右絀;而袁紹已經幾乎佔據了北方四個大州,在河北也只剩下公孫瓚這個苟延殘喘的對手了。
哪怕在曹操心底,也都是不太相信郭嘉的話,而是將四世三公、雄踞河北的袁紹當做自己爭雄天下的最大敵手。
所以,這才會有了後來的西迎天子、袁紹退兵等事情。
可現下,看似強大無敵的袁紹卻在這場大戰中暴露了諸多破綻,而攻無不克的曹軍也可能要在金鏞城下折戟而還,雄踞關西的閻行此戰若勝,那接下來他東出之勢就會勢不可擋,無人可遏了。
想必,在曹操的心中,也隱隱有了一些悔意。
郭嘉再次沉默了,過了一會,他才說道:
「還請明公恕臣之罪,臣才敢講。」
「無罪,講!」
「其實從出使雒陽、西迎天子,乃至今日,嘉在心底,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錯的。」
「哈哈哈。」曹操聞言大笑,他指著郭嘉說道:
「既然奉孝沒錯,那就一定是孤錯了。哈哈,奉孝說得對,孤確實錯了,從一開始,就不該讓閻艷此子坐大,以至於造成了今日進退兩難之勢。」
「不過,」曹操看著輿圖,話鋒一轉,目光炯炯,在燭火的映襯下,再次露出熾熱的光芒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既然之前錯了,那現下孤就將錯就錯吧,奉孝,孤已經準備撤軍了!」
「撤軍?」
饒是多智如郭嘉,此時也不禁驚呼。
要知道,在此之前,曹操的決斷,就是要不顧一切代價,通過消耗閻行的關西兵馬,來獲取最終勝利的。
可現下,曹操竟然要退兵了。
看著郭嘉驚訝的表情,曹操笑了笑,指了指輿圖上的一點。
「孤要在這裡挫敗閻艷的追兵!既然袁紹想要待在晉陽城下坐觀韓子盧逐東郭逡,那就讓閻彥明北上去會會這位田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