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坑殺
在戰爭中,軍隊作為戰爭機器,數量上的增加所帶來的優勢是顯而易見的,理論上,戰爭機器越龐大,它所具備的戰鬥力也越強大,但軍隊的核心——人,又恰恰不是單純的機器,他們隨著數量的增加,在一些時候,受某些因素的影響,反而會形成負向的規模效果,加速促使整台戰爭機器的崩潰。
這種例子在秦漢的戰爭中不算少見,彭城之戰劉邦麾下的盟軍,昆陽之戰王邑、王尋帶領的新莽大軍,西城之戰吳漢、岑彭指揮的漢家軍隊······
今夜,在鮮卑騎兵馬蹄下被驚醒的袁紹大軍,也是如此。
當苴羅侯、郁築鞬帶著鮮卑勇士冒著箭矢,策馬揚塵沖入營地時,他們既驚訝於袁紹軍營內部的龐大,這與他們遠遠見到時的震撼又完全不同,同時內心也燃起了孤注一擲的瘋狂,畢竟縱馬踏營的他們自暴露行蹤起,已經再無退路。
從一開始,夜襲的鮮卑騎兵泅渡過河,就大膽地從袁軍大營的東面迂迴突擊,在快速突破了這一方向袁軍部署的少量夜哨斥候后,他們就一路暢通無阻地逼近了袁軍大營。
充當前鋒人馬的鮮卑勇士嫻熟地利用奔馬拉倒柵欄、藉助馬速飛快地越過溝壑,沖入營中后胡亂地用火把點燃近處觸手可及的帳篷,對於遠處的營房,他們則用拋射火箭和投擲火把的方式,一路奔突的他們瘋狂砍殺攔路的巡夜士卒,卻不浪費馬力去追殺任何一個逃走的敵人,就這樣一路四下縱火,一路衝突向前,虛張聲勢,旨在將整個袁軍大營徹底攪亂。
而在黑暗中被馬蹄聲驚醒的袁軍士卒、民伕的反應也的確糟糕。袁軍大營中有一半都是普通的河北民伕,士卒也是出征多月、倉促撤退、士氣衰微,他們的傷痛、疲倦、恐慌、絕望、寂寞、苦澀等情緒在壓抑麻木許久后也終於爆發出來,民伕大吼大叫、驚慌奔走,士卒拔刀相向、四散逃離,混亂的情景在大營中隨處可見······
佔據了營房、角樓的袁軍中軍精銳有了各郡民伕、普通士卒的緩衝,倒是沒有被橫衝直撞、四下襲擾的鮮卑騎兵直接擊潰,但主帥袁紹病倒,軍中群龍無首,人心惶惶之下兵無戰意,田豐、逢紀、袁尚、郭圖等人的意見也再次相左,有人聲稱是閻軍追兵殺至,當速速逃離危地,有人堅持要據守擊退敵軍。
但局勢終究還是在眾人的爭執聲中急速崩壞,眼見著兵荒馬亂、火勢蔓延,情急之下的田豐、逢紀、袁尚等人最終決定保護病重的袁紹突圍,於是倉促集合的袁軍中軍如喪家之犬,拋棄一切的金鼓旗幟、圖冊文書、印綬符令,人馬蜂擁奔逃出營,在昏暗不明的夜裡躲避追擊、奪路狂奔。
而隨著袁軍中軍出奔,蒲吾這一戰,最終也出人意料地變成了混亂的擊潰戰。冒險偷襲的鮮卑騎兵成了最大的贏家,所向披靡的他們藉助夜色順利地擊潰了駐紮在蒲吾的十幾萬河北軍隊、民伕,以三千騎兵之力徹底埋葬了袁紹「南向以爭天下」的雄圖壯志。
···
翌日,東方魚肚白出,混亂的戰事也進入了尾聲。
一夜未眠卻依舊神采奕奕的軻比能馭馬緩慢行走在一片狼藉的袁軍大營之間,身後跟著一眾鮮卑騎兵和瑣奴、祝奧、裴綰、解俊等人。
視野之內,觸目皆是河北兵民的屍體和燒毀的廢墟,這其中多數的人並非被鮮卑騎兵所殺,而是由混亂無序的擁擠踩踏、拔刀相向造成的,至於冒著黑煙、化成一片廢墟的軍帳、角樓、營房、倉庫,則多是縱火的鮮卑騎兵的傑作。
眼睛通紅的鮮卑騎兵高舉弓刀,激動地叫嚷著,和他們的首領大人軻比能一樣,廝殺了一夜的他們依舊情緒興奮,手中的砍殺的刀劍雖然卷刃了,可他們卻繳獲了大批堅甲利兵,心愛的坐騎雖然倒斃了,可他們或奪取了無數的戰馬、牲畜,此外營中還有堆積如山的糧草輜重、旌旗鼓號、圖冊文書,此刻也通通成為了他們戰後所擁有的戰利品。
這世間還能有什麼事情,是能夠讓這些刀頭舔血的草原漢子更興奮的么?
行走其間的軻比能能夠感受到身邊鮮卑騎兵難以抑制的喜悅和激動,也能感受到其他人態度的明顯變化,但身為部落大人,他很快還是儘力強迫自己從獲勝后狂喜的狀態中冷靜下來,將目光從近處琳琅滿目的戰利品轉向遠處混亂無序、垂頭喪氣的俘虜們。
這一戰,粗獷兇悍的鮮卑騎兵沒有多餘的人手去統計斬殺的首級和俘虜的人數,但根據軻比能的目測,營內和營外道路上的屍體不下兩萬人,加上估摸俘虜的這三四萬河北士卒、民伕,昨夜裡河北袁紹的十幾萬人馬已經有一半折損在了蒲吾這個陌生的小地方,其餘潰散、逃離的河北士卒、民伕,軻比能也分不出兵馬進行追擊,只能任由著他們四散逃遠了。
「先把那些指認出來的漢人大官都帶上來吧!」
下馬的軻比能大馬金刀地坐在親衛備下的胡床上,身邊簇擁著手持刀矛、斜挎弓箭的鮮卑勇士,他擺擺手,面帶冷笑地說道。
一側的瑣奴聞言,那張刀疤臉也露出了笑容,他麻利地傳達命令,不一會兒,就有一隊鮮卑戰士將十幾個河北文武押解前來,在這些披頭散髮、垂頭喪氣的俘虜之中,既有像沮授、淳于瓊這樣戰敗被俘的高級將領,也有像王凌這種新近投奔、事危逃竄被追捕的並地士人,他們被迫屈辱地跪倒在地,聽見一個陌生的鮮卑大人用漢話對他們說道:
「我是鮮卑大人軻比能,你們雖然都是漢人之中的大官,可現在都被我打敗了,已經變成了我的俘虜,如果你們願意歸降我,我可以根據你們的才能,給予你們鮮卑部眾的待遇,賜給你們牲畜和奴隸,如果不願意,哼,那你們也應當知道是甚麼下場!」
被迫屈膝跪拜的淳于瓊聽完軻比能的話,這個時候反而發出了嘲諷的笑聲,在俘虜之中為首的他驕傲地抬起了頭,乜視髡髮旃衣、粗獷野蠻的戎狄軻比能,冷笑說道:
「戎狄醜類,僥倖得志,也敢妄自稱尊!乃公既然被爾等雜胡俘虜,唯死而已,哪裡來的那麼多廢話,速殺乃公!」
看著大聲咆哮的淳于瓊,軻比能漸漸收起了笑容,他雖然沒有完全聽明白,但也知道了這個漢人將領話里的大致意思,他轉臉看向一旁的祝奧,輕聲問道:
「他可是在罵我?」
「是的。」
「哈哈,好。」
軻比能聞言再次露出了冷笑,他又轉臉看向另一個袁軍將領沮授,出言問道:
「他不願投降,那你呢?」
身上帶傷的沮授瞥了軻比能一眼,冷哼一聲,輕蔑地別過頭去,毫不理睬出言招降的軻比能。
「他這又是為何?」
軻比能摩挲著懸挂在腰間新繳獲的一把寶刀問道。
「他們這些漢人大官看不起我們鮮卑人,認為我們和低微的牲畜並無兩樣,把被我們打敗當做是巨大的恥辱,就算是死,也不願意投降我們部落的。」
這一次是同為鮮卑人的瑣奴磨刀霍霍,冷然答道。
旁觀的裴綰見狀,心頭一動,突然出聲說道:
「軻比能大人,既然這些人不願投降貴部,不如將他們轉送給驃騎將軍,我相信驃騎將軍接收這些俘虜,會很滿意大人作出的行為的。」
軻比能聞言,哈哈一笑。他放開了腰間的寶刀說道:
「裴君不必著急,我知道你的心意,可你又怎麼知道他們是真心不願意投降呢,還是再看看吧!」
說完之後,軻比能臉色一冷,當即下令說道:
「既然他們兩個人寧死不降,那就讓他們都去死吧,只不過也別讓他們死得太痛快了!」
「遵命,我的大人!」
瑣奴恭敬領命,刀疤臉上露出了殘酷的笑容,他手掌一揮,立馬有鮮卑戰士上前使用小刀開始當面切割淳于瓊的耳鼻舌頭,而身上帶傷、冷哼不言的沮授則被拉倒一旁,有兩個鮮卑戰士牽著一頭軻比能豢養的猛犬走了上來。
一時間,場上都是鮮血淋漓的畫面和兩人痛苦的慘叫聲,其他俘虜眼見此等慘狀,紛紛面如土色,而軻比能則哈哈大笑,讓人拿來了干肉、乳酪,當著眾人的面飲食自若地吃喝起來。
等到將淳于瓊、沮授二人折磨至死,軻比能這才重新將目光投向第二排的幾個河北文武,冷笑著問道:
「你們可願意投降?」
「這——」
第二排的幾個河北文武面面相覷,猶豫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有人大聲高喊願降並拜伏在地,其他人見狀面露難色,可還是慌慌忙忙地跟著拜倒喊話。
但將這一切盡收眼底的軻比能卻不滿意,他搖搖頭,冷笑說道:
「太慢了,都殺了!」
話音一落,第二排的幾個河北文武同樣被鮮卑戰士拉倒一旁如法炮製,慘絕人寰的哀嚎、哭喊聲再次響起,幾個河北文武或被猛犬噬咬而死,或被小刀剜割五官而死,幾人痛苦不堪地掙扎了許久,死狀慘不忍睹,剩下的俘虜無不心驚膽破,更有甚者被嚇出了屎尿。
「好了,該到你們了。」
軻比能饒有興趣地欣賞完這些酷刑,這才重新看向剩下的俘虜,這一次不等軻比能的話說完,剩下的近十個河北文武忙不迭地拜倒磕頭,他們恐懼地哭喊著向軻比能求饒,再沒有了之前堅決不降和猶豫不決的態度。
「裴君,你看,他們這不就真心投降了么。」
軻比能看著滿地跪拜的河北文武,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轉而看向臉色難看的裴綰、解俊,得意地說道。
裴綰臉色一動,本待開口反駁,可身邊的解俊卻扯了扯他的衣袂,心知只能示弱的裴綰嘆了一口氣,苦笑一聲,說道:
「大人的手段,降龍伏虎,果然厲害!」
軻比能聞言哈哈大笑,也不再顧裴綰、解俊和俘虜等人,而是起身帶著瑣奴、祝奧等人跨馬離開。
「大人,為什麼剛剛要對那個裴綰那樣,他是那個漢人將軍的親近,現在就這麼強勢對待他,只怕不利於我們部落接下來的——」
遠離了裴綰、解俊兩人之後,策馬跟在一旁的瑣奴終於忍不住出言問道。
意氣風發的軻比能卻呵然一笑,滿不在意地說道:
「瑣奴,我知道的,只是打完這一仗,我也想明白了,我們和漢人是不一樣的,既然我等連那個驃騎將軍的強敵都能夠打敗,那他們的驃騎將軍就不能夠再用之前那種態度來對待我們了,而我們也不需要用之前那種態度去對待他們了。」
說完之後,軻比能轉頭看向祝奧,突然問道:
「祝奧,你覺得我待你如何?」
跟在一旁的祝奧瞬間緊張起來,他誠惶誠恐地舉手說道:
「大人待小人有活命之恩,祝奧雖九死不能報答。」
「不用說你們漢人那些沒用的話,我知道,你跟那個驃騎將軍的人是有仇的,也跟這個袁氏將軍再無關係,那你說說,我應該怎麼對待這些俘虜?」
軻比能遙指著那些被俘虜的河北兵卒、民伕,冷笑問道。
「這——」祝奧低頭沉默了一會,感受到頭皮上軻比能投來的熾熱目光,他內心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說道:
「小人以為,應該將這些俘虜都殺了。」
「哦,為什麼?」
「我等鮮卑精騎輕裝急行而來,不可久留漢地,河北兵卒、民伕眷念故土,無心歸降,若縱其離去,不管是讓袁氏休養生息,還是讓閻氏吞併降服,都將不利於大人的鐵騎縱橫北國。既然如此,不如直接悉數坑殺,將屍首築成京觀,以震懾冀幽民心,使其聞大人威名心驚膽破,畏我鮮卑鐵騎如狼如虎!」
「哈哈,瑣奴,你以為呢?」
軻比能大笑,不置可否,轉而看向瑣奴,瑣奴臉上旋即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他笑著說道:
「大人,瑣奴以為祝君此言甚是,而且可以讓那些剛剛投降的漢人大官動手,以堅定他們歸降大人之心!」
「好,那就由你去處置了。」
軻比能再次發出大笑,他帶著鮮卑騎兵縱馬離去,瑣奴則帶著一隊騎兵轉向驚魂未定的王凌等人。
「瑣奴大人,請問軻比能大人準備如何處置這些俘虜?」
瑣奴還未下達坑殺俘虜的命令,不顧解俊勸阻的裴綰再次趕來,他看著瑣奴面帶殺意,心中大驚,著急地問道。
「呵呵,裴君面帶急色,莫非也有什麼建策?」
「瑣奴大人,我剛剛也想明白了。按照草原上的習俗,這些俘虜已經都是軻比能大人的人了,所以我想不如這樣,你們將他們當成奴隸轉賣給驃騎將軍,我相信驃騎將軍一定會拿出相應的財帛來交換的。」
有了之前在軻比能身上的受挫,裴綰知道大獲全勝的鮮卑人已經將這些在漢地俘虜的人畜當做了自己的私人財產,為了保下這些河北民伕,他不得不降低了自己的身段。
「嗯,裴君提出的倒是一個符合我們草原習俗的方法,只是眼下我等身處敵境,隨時都要準備北撤,兩方怎麼可能安然準備交換奴隸之事呢?」
「我可以飛鴿傳書,讓並地兵馬出兵打通井陘,這樣交換的俘虜就可以通過井陘送入太原等地了。」
「哈哈,這倒是一個好辦法,可惜軻比能大人已經有了新命令,裴君的念想怕是要再次落空了。」
「這,,不知軻比能大人的新命令是什麼?」
裴綰心懷憂慮地看著瑣奴,瑣奴則冷笑著摩挲頜下堅硬的鬍鬚,臉上刀疤抖動了一下。
「大人的新命令是,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