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圖南
亂世中的數字是個有趣的東西,如果北方是兩雄相爭,那結束戰端總是比開啟戰端困難,因為挑起戰端只需要一方的主動,但想要結束曠日持久的鏖戰,卻需要雙方的同意或者一場徹底的弱肉強食。
只是當數字變成「三」時,結束戰事就變得比開啟戰端容易了。
比如建安六年的北方大戰結束之後,作為北方三雄的袁、閻、曹三家,就以袁、曹聯盟抵禦關西的態勢,又再次進入到了短暫的休戰期,並且鑒於在上一次大戰中各自付出的沉重代價,三家在短期內不敢再對任何一方輕易發動戰爭,而是專註於內修農戰、生聚教訓,積極為第三次北方大戰積蓄實力。
但就在這一個短暫安寧的夏天,河北霸主袁紹終究沒有撐得過去,他躺在病榻上鬱結而終,臨死之前,還固執地將自己麾下重臣別駕田豐下獄賜死,且隨著他的撒手人寰,一場日積月累的內部繼承人矛盾也迅速爆發了。
身在鄴城的三子袁尚在外臣審配、逢紀和後母劉夫人等人的支持下,率先宣稱繼承袁紹生前的大將軍、鄴侯等一切爵位和官職,統治治下冀州、幽州、青州和名義上的并州四州之地。
而中途折返青州的長子袁譚則針鋒相對地自號車騎將軍,在平原擁兵自立,拒絕對身在鄴城的弟弟俯首稱臣。
原先袁紹麾下的文武也紛紛站隊,重臣郭圖、辛評先後逃奔青州,冀州和青州的對立已經昭然若揭。
青州,平原城。
河北腹地暗流洶湧,原先屯駐大河南岸的青州兵馬也悉數北調,自袁氏全據河北以來一直保持安寧的平原城再次出現了兵馬洶洶入境的情況,而鄰境的清河國也緊張備戰,源源不斷地增加境內駐兵。
城頭上,自號車騎將軍的袁譚正手扶城垛,目眺遠山,有些出神地地聽著麾下文武的稟報。
作為袁紹的長子,他年過三旬,相貌雖然比不上三弟袁尚俊美,但也繼承了袁氏一脈的良好基因,長相與其父有些類似,雍容蓄鬚、體態壯碩,加上此時身披鎧甲,更顯神采不凡。
而他在心中也一直以河北基業的繼承人自居,這些年來他披堅執銳,北排田楷,東攻孔融,曜兵海隅,為袁氏鎮守青州之地,可謂是勞苦功高,可是父親卻偏愛幼弟,將他過繼給伯父袁基,更加上審配、逢紀等一班小人從中作祟,使得他痛失了繼承河北基業的良機,如今只能夠返回青州擁兵自立、伺機而動。
不過,因為冀州精兵在近兩年的對外作戰中損失慘重,所以在冀州、青州兩州對峙的情況下,人口眾多、士民殷富的冀州反而沒有佔據明顯的優勢,再加上還在保持觀望的幽州袁熙,實際上驍勇善戰、頗有賢名的袁譚還隱隱有以弱勝強、入主鄴城的跡象。
只是,麾下除了積極擁戴自己入主冀州的華彥、孔順等文武,同樣也存在一兩個提出異見的臣僚,比如此刻匆匆趕來,就站在自己身後苦口告誡自己不要做出「親者痛仇者快」事情的別駕王修。
「正所謂『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關東新敗、戎狄反叛、強鄰窺覬,河北正值多事之秋,使君又豈可在這個時候做出手足相殘之事,須知鷸蚌相爭漁人得利,此時使君只有回兵據保州境,遣使鄴城,與冀州達成和約,方才是顧全大局的上策啊!」
袁譚聞言皺起了濃眉,「大軍雲集,日費千金,豈有無功而返之理,難道別駕還要讓譚眼睜睜看著逆弟在鄴城奪取尊位,任憑袁氏長幼失序、基業不保不成?」
「唉,使君,多行不義必自斃,顯甫公子擅奪尊位,已陷於不義之地,使君不妨效法魯庄公之事,顧全大局,以退為進,如此既可討不義、誅亂臣,又可避免一場內戰,使得河北黎庶安堵,此乃兩全之策,王者之所必取也!」
聽完王修苦口婆心的話,袁譚閉上了眼睛,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只是很快他就重新睜開了眼睛,搖了搖頭。
大道理他都懂,可是他卻不能這麼做。眼下他是騎虎難下、不進則退,只能奮力一搏,全力爭奪河北之主這個位置。如果自己什麼都不做,就這樣帶兵退回青州去,那麼不僅投奔自己的郭圖、辛評等人會紛紛離開自己,原本麾下那些意圖攀龍附鳳的人也會離心離德,轉而投靠鄴城,將自己和青州賣給那個想要將自己除之而後快的弟弟。
況且,袁氏內部的喋血爭鬥絲毫不遜色於帝王之家,自己還看得少嗎,曾經自己父親和叔父就是一對活生生的榜樣,失敗者的下場,袁譚可不想自己去品嘗。
「王別駕。」袁譚嘆了一口氣,「王霸之道、兄弟情義,這些譚都明白,只是譚卻不能這麼做!」
「使君——」王修見狀還待再勸,袁譚已經搖搖手,不再理睬,轉身大步走下了城頭。
「亂世需用霸道救世,而帝王將相之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兄弟之情!」
···
河北袁氏內鬥跡象已顯,關東暫無兵事,在先前的北方大戰中取得勝利的閻行一方隨即將目光轉向了西南的漢中張魯。
在驃騎將軍府的文武看來,由米賊張魯割據的漢中殷富有蓄,而且巴蜀兵力弱小,正可趁著北方無大戰的空隙派遣一支兵馬南下進取漢中,從而達到奪取巴郡糧倉、損有餘以補不足的目的。
因此,在建安七年的秋季,由將軍閻興統帥文武裴輯、法正、閻規、馬均、張就、全去惡、馬岱、馬鐵、馬休及降將高柔、成公英等人,率領步騎三萬,匯合武都的蘇則兵馬,進攻漢中張魯。
大軍一路所向披靡,沿途羌氐部落如影隨從,但卻在陽平關碰上了張魯派出的漢中守軍,敵將張衛、楊昂據險而守,南征大軍連日攻打不克,而漢中兵將畏懼南征軍,也不敢出關野戰,於是兩軍在陽平關對峙,一直僵持到了十一月。
陽平關外,閻軍大營。
主將閻興與監軍裴輯、參軍法正幾人默然坐在席位上,相對無言。
此戰伊始,閻行是抱著樂觀的心態來看待的,畢竟有知曉漢中地理的法正擔任參軍,兵分多路協同進軍,加上巴蜀兵弱,南征軍中又有馬均督造的各類攻城器械,無論是攻堅還是野戰,南征軍都毫不畏懼,因此他和幕府文武皆相信漢中一定能夠手到擒來。
閻行甚至密令閻興,若是提前拿下漢中,巴蜀又有機可乘的話,可以派遣裴輯、高柔等人聯絡蜀中,裡應外合,趁勝進攻蜀地的劉璋,一鼓作氣奪取益州全境。
可沒想到,南征的形勢隨著時日推移卻變得愈發不利。先是幾支兵分從斜谷、駱谷的偏師因為連日大雨,秋汛山洪衝垮棧道,無法南下會攻漢中;其次是敵將張衛、楊昂控制山險、據守不出,那些適合在平原攻堅作戰的攻城器械收效甚微,就連重型拋石機也對嶙峋陡峭的山體無可奈何,南征軍強攻不下;最後是法正建議派遣走山中間道的奇兵遭受板楯蠻兵的伏擊,損失慘重,大敗而還。
沉默許久,身為主將的閻興終於開口,他看著裴輯、法正幾人沉聲說道:
「驃騎將軍遣使傳令,若是南征事不可為,可暫行北撤,撤退途中需防備米賊抄山中間道截擊我軍。」
法正心思動了動,抬眼望向閻興問道:
「將軍,莫非關東有警?」
法正身為幕府謀臣,他深知驃騎將軍期盼著南征軍能夠攻取漢中,為此不惜調度大軍南下,如今捷報未傳,幕府卻傳令南征軍勒師北撤,唯一可能的情況就是關東又出現了新的情況。
閻興沒有隱瞞,他點了點頭。
「的確,許都曹操率領大軍南攻荊襄,連下博望、西鄂等城邑,南兵節節敗退,驃騎將軍應允了荊襄使者的求援,已經派遣伯陽、文遠多名將軍率軍東出救援。」
雖然法正對關東的形勢知道得不多,但依照去歲幕府倉曹記載的關中、三河等地儲糧來看,只怕連年征戰的閻行治下還支撐不起兩線作戰的後勤消耗,因此在答應了荊襄的求援之後,閻行隨後傳令南征軍,若是無法取得突破,為減少無意義的消耗對峙,可儘快由閻興率軍循原路返回關中,南征之事先暫告一段落。
只是這樣做,對於南征軍上下而言,無疑將要蒙受進擊不利、無功而返的屈辱。
「既然幕府軍令已至,那將軍準備何時撤軍?」
監軍裴輯靜聽良久,主動開口詢問。主將閻興聞言抿了抿嘴,最終卻沒有當即答覆。
其實他心中也在猶豫不決,對峙數月,軍令已至,是力圖減少損失、儘快奉命撤退,還是不甘失敗,最後再搏一把?
···
漢中,南鄭。
高冠博帶、長須飄飄,頗有幾分仙人之風的張魯站立於後院的樓閣之上,鳥瞰著低處的景色,愁眉不展。
自初平二年攻入漢中以來,張魯掌控漢中一地已有十年之久,憑藉著先人在漢、巴傳道的蔭澤和漢中險要的地理位置,與劉璋刀兵相見的五斗米道非但沒有消亡,反而進入到了一個茁壯成長期,加上劉璋治下的巴地多有信奉五斗米道之人,使得張魯的勢力能夠持續滲透到三巴之地。
而依照五斗米道「鬼卒——祭酒——大祭酒——師君」的傳道體系,張魯也建立了一個****的割據政權,儘管漢中偏居一隅,但治下也殷富安堵,百業興盛。更重要的是蜀地劉璋暗弱,漢中並無強鄰吞併之患,這使得躊躇滿志的張魯除了圖南之外,還有意北上用兵,開拓疆土。
建安五年與逃附羌氐的韓遂聯合,發兵北上攻打武都郡,即是張魯雄心壯志的一次大膽嘗試。
只是那一次北上用兵,不僅無功而返,還給漢中之地引來了滔天大禍。兩年後,作為報復,關西閻行發動幾路大軍南下,聲稱誓要攻破漢中,生擒米賊問罪。
雖然最近的一路大軍目前依舊被漢中守軍阻擋在陽平關外,可是強敵壓境,遲遲不退,還是讓張魯這些日子一直懸著的心放不下來。
說到底,漢中的安寧,不是因為張魯足夠強,而是因為周邊的勢力都足夠的弱,所以一旦有強大的勢力介入之後,整個漢中的形勢頓時變得岌岌可危。
功曹閻圃此時也正憂心忡忡地向張魯稟報漢中近來的軍政要務。
因為抽調了漢中南面的兵力前往陽平關等地抵禦閻行兵馬的進攻,造成了與劉璋勢力相鄰的巴西境內城邑防守空虛,蜀將龐羲已經兵發巴西,準備將五斗米道的勢力盡數剿滅,收復巴西全境。
控制西城、上庸的申家兄弟、控制房陵的蒯祺以往都遙奉張魯這位五斗米道師君的命令,但此時眼見著漢中有大兵壓境,也紛紛言稱自己境內各有事端,不肯奉命徵調糧秣、民役前來南鄭支援。
作為五斗米道最堅實的盟友,分佈在巴、漢境內的板楯蠻內部也出現了分歧,板楯蠻人原有羅、朴、督、鄂、度、夕、龔七姓,內部勢力錯綜複雜,目前除了杜濩、朴胡、袁約等渠帥還堅持表態支持張魯外,其他各姓已開始變得首鼠兩端,據說之前他們那些被俘虜的族中子弟被閻行軍放了回來,並向他們的族人傳達了來自閻行軍的寬宏和善意。
「閻君,你也以為漢中應該歸降?」
內憂外患、坐立不安的張魯長嘆一口氣,終於向功曹閻圃問出了自己一開始就埋藏在心底的問題。
「師君,圃以為,漢中當降。」閻圃沉吟了一會,偷偷觀察張魯的神色,直到確認張魯不是刻意試探之後才悠悠開口。
「為何?」張魯聞言,絲毫沒有怪罪的意思,他心事重重,又緊接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