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遷都(下)
來自關西的軍事威脅,是宮中、府中都必須面對的,在一點上,兩者的意見難得地取得了一致。
而郭嘉的話,其實就是曹操的心中的話。
荀彧心中騰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他強打著精神問道:
「那不知明公欲將朝廷遷往何處?」
曹操聞言,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荀彧說道:
「孤準備將朝廷遷往鄄城,文若以為如何?」
鄄城!
荀彧心思一動,脫口問道:
「明公這是要聯合袁氏,共保天子了?」
荀彧對曹操治下的郡縣地理了如指掌,一聽說曹操準備將許都朝廷遷徙到濟陰郡的鄄城去,立馬想到了袁曹兩家聯合共保天子,抵禦關西閻艷兵鋒的可能性。
而這,都是由鄄城的地理形勢所決定的。
當初在奉迎天子之時,曹操決定要將都城定在豫州潁川境內,就是為了防止漢室朝廷被大河北岸強大的袁紹所染指,但眼下形勢轉變,河北的袁氏從潛在的敵人變成了唇齒相依的盟友,不足為患的關西閻艷則成長成了對許都朝廷有巨大威脅的割據勢力。
為了在政治上與河北袁氏達成更深度的合作,在軍事共同對付關西的步騎,與袁氏共執朝廷大權成了曹操理所當然的選擇。
當然,司空府對外的理由是,河北殷實,鄄城靠近大河,方便河北袁氏輸送糧秣供奉天子。
曹操微微頷首,在遷都這樁事情上,他對擔任尚書令的荀彧多有倚重,並不打算向他隱瞞什麼,隨即說道:
「的確,關西閻賊勢大,單憑孤一己之力還不足以與之抗衡,與河北結盟,藉助河北袁氏的兵馬、糧草來討伐叛逆、中興漢室是孤與仲德公、奉孝等人商定的。孤也準備上表朝廷,遣使前往鄴城宣詔授節,讓本初之子顯甫繼承其父的名爵職位,統御冀、幽、並三州。」
曹操的話音剛落,才思敏銳的荀彧已經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曹操準備插入河北袁氏兄弟的爭鬥,支持鄴城的袁尚繼承袁氏基業,今後兩家結盟共同對抗關西的閻艷,而作為政治交換籌碼的袁譚和他治下的青州,顯然就是要落入司空府的囊中了。
果不其然,停頓了片刻的曹操很快又說道:
「至於青州袁譚,不服王化、違抗父命、心懷姦宄、專務割據,孤準備明歲開春與鄴城一同出兵討伐,鄴城袁顯甫已經許諾,事成之後,青州境內大河以南的郡縣全數交付朝廷官吏治理,自此南北聯盟,勠力同心,共抗閻賊!」
果然是這樣,司空這下的是一盤大棋啊!
荀彧在心中默念道。亂世爭雄,弱肉強食,曹操治下地處中原四戰之地,只有不斷開拓進取,才能夠壯大發展,否則只有死路一條,眼下關西閻艷勢大,荊襄劉表實力猶存,江東孫權君臣同心,曹操只剩下了兄弟鬩於牆的河北袁氏可以謀取。
當然,如果著眼長遠,這聯合冀州袁尚消滅青州袁譚恐怕還只是曹操和他麾下謀臣制定的龐大計劃中的第一步,待到袁譚消亡、青州到手之後,曹軍還會藉機染指河朔之地,一步步將袁本初留下來的河北基業從他那些不成器的兒子手中奪取過來。
只是,荀彧心中隱隱還感覺到了一絲擔憂,他問道:
「明公,遷都之事,牽扯甚眾,除了要協調朝野吏民、安撫各方人心外,還得防範關西、荊襄趁機出兵啊!」
「這是自然。」曹操顯然也在心中考慮到了這一點,他說道:
「據關中校事稟報,閻彥明發兵南征張魯,近來已經奪取了漢中一地,漢中乃巴蜀咽喉,若只是米賊張魯佔據,那益州劉璋還只是心懷芥蒂,如今被關中閻賊奪取,只怕劉璋君臣寢食難安、一日數驚了,依孤所料,近年間巴蜀之地必有刀兵再起。」
「況且,孤已經打算遣使和劉表罷兵言和了。」
「這。。。」
荀彧縱然智謀出眾,一時間也沉思起來。
曹軍剛剛在南陽重創了劉表的荊襄兵馬,兩家互為仇寇,怎麼一瞬間就又變成要罷兵言和了。
曹操看到荀彧面露思索,微微一笑,看了郭嘉一眼才說道:
「這是奉孝和子揚的計謀,閻艷的兵馬不僅拿下了漢中之地,連西城、上庸、房陵等城邑也悉數攻取了,此地乃漢中、南郡交界之所,眼下關西勢大,只怕劉表早已心生忌憚,只是敢怒不敢言罷了。因此奉孝、子揚皆建議孤上表朝廷,遣使前往襄陽,拜劉表為大司馬,歸還新野數座城邑以及俘虜,兩家罷兵言和。」
「爾後可以借道夷陵,遣使前往成都,褒揚劉焉父子為朝廷鎮守西土之功,冊封劉璋為鎮西大將軍、益州牧。」
聽完曹操的解釋,荀彧旋即也明白過來。這是司空府的伐交之計,利用朝廷的名爵,將荊襄、巴蜀這兩股割據勢力拉攏到朝廷一方來。
大司馬一職位高權重,本朝並不常設,數十年間也僅有鎮守幽燕的宗親劉虞、控制天子的權臣李傕曾經擔任過,如今將這個尊位授予愛好虛名的劉景升,再誘以城邑、俘虜之利,相信荊襄很快就會選擇和曹操罷兵言和了。
而既然可以把大將軍之位授予鄴城的袁尚,那麼再封一個鎮西大將軍的名爵也就無所謂了,相信在蜀中威望嚴重不足的劉璋對這個鎮西大將軍的尊位也是垂涎不已,如此就可以將他拉到自己一方陣營了。
而有了劉表、劉璋這兩股割據勢力掣肘關西,曹操就有信心將關西的步騎阻攔在成皋之西,並且在河北大地上漁人得利,借著插手袁氏兄弟相爭的契機,鯨吞蠶食,趁機吞併袁氏的基業,然後舉山東之力,與關西的閻艷再決勝負。
事已至此,荀彧只能協調宮省應允配合,只是他看著將朝廷和天子當作爭霸的工具,行徑愈奸愈忠的曹操,再想想仲長統臨走時的哀嘆,心中也不禁陷入了迷茫。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朝廷與天子,又該何去何從?
···
建安八年春,關東之地再掀波瀾。曹操上表朝廷,以鄄城瀕臨大河漕運,利於關東各地輸送糧秣供奉王室為由,力排眾議,率領兵馬,將天子及朝廷遷往濟陰境內。
天子的法駕在曹軍的護送下先行抵達鄄城,新晉為大將軍的鄴城袁尚旋即遣使輸送糧秣前來供奉王室,並向朝廷奏明青州刺史袁譚之罪,請求發兵討伐,以彰顯自己忠於漢室、大義滅親之舉。
隨後,兩家心照不宣地奉詔討伐青州。曹操留下荀彧、夏侯惇主持遷都的後續事宜,自己則率領曹洪、曹純、劉岱、劉若、路招等將,會合臧霸、孫觀等人的泰山兵馬,兵分兩路,進攻青州濟南、北海等郡。
而冀州袁尚也反守為攻,聚集大批人馬進攻平原的袁譚,企圖與曹操一南一北將袁譚的勢力徹底消滅。
在兩面受敵的情況下,之前借著冀州精兵良將多數折損的機會與袁尚交戰勝多敗少的袁譚終於抵擋不住了,儘管袁譚調集兵馬在瓮口道、穆陵關據險抵禦曹軍深入,但無險可守平原國卻危在旦夕,兵力不足的青州軍屢次被袁尚的冀州軍擊敗,再這樣下去,袁譚距離敗亡一途就不遠了。
危極之下,戰敗逃回臨菑城袁譚不得不召集心腹文武商議對策。
···
刺史府內。
袁譚臉色鐵青地看著堂上眾多文武,他能夠感受到平日里這些自詡勇武絕倫、智謀出眾的人在當下已經亂了心思,就在剛剛,竟然有人提出了向冀州乞降,甚至還有人建議他泛舟浮海,在東萊出發,逃往割據遼東的公孫度治下。
這不是要讓自己授首於人么。
袁譚惡狠狠的目光掃過了在堂上的所有人,除了這些愚蠢的建策之外,恐怕還有一些文武已經包藏了賣主求榮的禍心。就在兩日前,部將劉詢在漯陰城反戈一擊,使得袁譚的軍隊在平原境內再敗一仗,無法抵擋冀州兵馬的入侵,青州在大河北岸的郡縣盡數淪陷,已是為時不遠了。
「明公,事已危矣,為今之計,唯有借兵平叛了!」
郭圖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睛,思索再三后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借兵平叛?借誰的兵?」
心緒混亂的袁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愣,脫口問道。
「關西,西涼兵!」
郭圖語氣堅定地說道。但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堂上其他文武也隨即嘩然起來。
要知道,關西閻艷可是袁氏的大敵,若非在并州大敗,袁紹也不會——,這樣歸咎起來,關西閻艷就是袁譚的殺父仇人,春秋大義,此等血仇,雖九世猶可報,青州又怎麼能夠在當下向有著血海深仇的關西閻艷做小服低、求取援軍呢。
「萬萬不可,這是引狼入室之計,後患無窮,使君萬萬不可聽從啊!」
別駕王修的態度最為激烈,他率先出言反對郭圖的獻策,直言引關西的虎狼之師入侵河北,那絕對是引狼入室、後患無窮的結果。
但郭圖冷然一笑,他不會跟王修爭辯什麼春秋大義,而是徑直問道:
「哦?既然王別駕以為此計萬萬不可行,那莫非時下又有更好的策略,能夠為明公解除心頭憂患不成?」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何況青州猶有數郡之地乎,只要使君慕名敬士、不吝財貨、恩結人心,青州士民皆願攘臂為使君上陣殺敵,眾心成城,定然能夠擊退敵軍、保住青州。」
王修話還沒有說完,郭圖冷笑不已,不再接話,而上首的袁譚也面帶不悅,他倒是不懷疑王修的忠心,只是讓他施行仁德,依靠麾下文武、吏民的眾志成城來抵禦敵軍入侵,這種事情他是絕對不做的。
袁譚內心很清楚,有了劉詢反叛在前,青州的形勢接下來如果沒有好轉,那賣主求榮之人會如同過江之鯽,爭先恐後地想著要將自己的項上人頭獻給袁尚、曹操。
「好了,此事我還要思索,你們先行退下吧。」
袁譚心煩意亂地揮手讓諸位文武退下,王修轉眼見到郭圖、辛家兄弟都毫無離開的跡象,心知袁譚這是要和他們商議遣使向關西閻艷借兵的具體細節了,他心中大急,連忙說道:
「使君,借兵乃飲鴆止渴之舉——」
「夠了,給我退下!」
袁譚也變了臉色,厲聲呵斥,王修被粗暴打斷了話語,面露驚詫,隨後只能黯然退出了堂外。
仁義,仁義,死到臨頭了,還要這仁義有何作用!
袁譚神色難看,看著王修佝僂黯淡的背影,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內心不斷地咆哮著。
「明公,明公。」
郭圖的聲音吸引了袁譚的注意,他勉強聚斂精神,開口說道:
「繼續說,怎麼才能夠請動關西強兵助我退敵,奪得冀州?」
郭圖點點頭,與辛評、辛毗對視了一眼后,才繼續說道:
「明公,圖和仲治商議以為,可以以利為誘、割地相酬,對閻彥明許以常山、趙國、魏郡、中山四地的城邑、民戶,邀其結盟,出兵相助,牽制冀州、兗豫的敵軍,以解青州之圍。此外,若關西出兵助明公奪取冀州,那事成之後,冀州願卑禮厚幣,供奉盟主······」
郭圖每說一個求取援兵的條件,袁譚臉部的肌肉就顫抖一下,曾幾何時,汝南袁氏稱雄河朔,實力為天下冠,群雄難以望其項背,可到如今,竟然要拿低作小、卑禮厚幣、割地相酬,將父輩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基業拱手送給別人。
袁譚內心在一剎那之間突然想要斷然拒絕,可這念頭僅僅有了萌芽就被他自己狠狠掐滅了。
他不能輸,他不想死。
既然袁尚可以出賣青州邀請曹操出兵,那自己又怎麼不能夠割讓半個冀州來求取關西閻艷的兵馬。
心意已決的袁譚面色在剎那間恢復了平常,他篤定說道:
「好了,不用說了,我都允了,只要能夠解青州之圍、奪取冀州,代價再大,我也在所不惜。只是,袁、閻兩家本為仇寇,青州與關西更無往來,潛行向西,需得一智勇雙全之士為使者,諸君——」
「明公,在下願往!」
袁譚話未說完,堂上一人已主動請纓出使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