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捷足者
廣陽城頭。
挎著兜鍪的公孫續臉色凝重地看著城外一茬茬湧來的敵軍,其中有烏桓部落的王旗,也有幽州叛軍的旗號,無數人馬奔著廣陽城而來,掀起的塵土草屑迎著狂風,大有一股遮天蔽日之勢。
他在戰場上的預感沒有出錯,烏桓騎兵果然得到了增援,所以才會一反常態地回頭迎戰,想要在此地聯合幽州叛軍一舉將自己的前鋒人馬吃掉。
想到這裡,公孫續心中才重新正視此前一直輕視的袁氏降將牽招。
幸好戰前有他力主要先接管廣陽城,否則就算自己在戰場上撤退再及時,也很難在野外擺脫烏桓騎兵的追擊。
但眼下他們的處境也僅僅是比在野外被烏桓騎兵團團包圍好一些,城外的敵軍數量眾多,目測在兩三萬之間,是己方人馬的近十倍,城中幾無儲糧,想要守住廣陽城,可謂是困難重重。
內憂外患之下,公孫續也不由焦躁不安起來。
若他還是以少將軍的身份指揮作戰,那此戰敗了也就敗了,大不了戰敗回營之後埋頭忍受父親的一頓痛罵,可現如今物是人非,自己是以閻營將校的身份指揮戰事,雖說處境比起牽招這些袁氏降將要好些,可一旦戰敗,軍法責罰尚在其次,自己在軍中的地位只怕將會急速下降。
這讓一心振興家聲、建功立業的公孫續如何能夠接受。
「校尉,敵軍圍城三匝,只怕是早有圖謀,我等——」
身邊的軍吏夏侯蘭從城外敵軍的陣勢中看出了一絲端倪,不無擔憂地低聲問道。
「住口!」
夏侯蘭等人當日被郝昭兵馬押回曹鳶營中,原本以為難逃一個填溝壑的下場,誰料卻幸運碰上了同在曹鳶軍中為將的公孫續,當公孫續意外得知夏侯蘭等人乃是自家父親昔日的部曲時,一心招攬昔日兵將重整旗鼓的他當即從郝昭手中救下了夏侯蘭等人,並將弓馬嫻熟的夏侯蘭收入親衛隊伍,甚是重視和親近。
但此時焦躁不安的公孫續卻全然沒了平日的雍容,他斷然喝止了夏侯蘭的話,斬釘截鐵地說道:
「昔日在管子城,虜兵人馬重重包圍尚滅不了我白馬義從,何況今日。我等只需堅守城邑,俟後方大軍開至,裡應外合,必能破虜於此!」
說完之後,公孫續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下城頭。夏侯蘭等人見狀,心中暗自嘆息一聲,也只能緊跟其後走下城牆。
城外,烏桓王帳。
王帳才剛剛紮下,帳中的仆隸們像螻蟻一樣進進出出,忙碌著將馬車上的物件重新搬進帳中。身為峭王,髡髮旃衣,滿臉被塞外風沙吹出溝壑的速仆丸則在隸妾的伺候下,舒服地橫卧在一張大榻上,手握著灌滿酒水的金杯,肆意地發出陣陣笑聲。
但這笑聲很快就被不速之客所打斷,能臣抵之一行挾帶著帳外的風沙突兀地出現在了帳門口,遮擋住了帳內的**的光線。
「哪個腌臢——」
速仆丸正要開口大罵,睜眼看清是能臣抵之後,這才尷尬地止住了喝罵,乾笑一聲,翻身站了起來。
「我倒是誰來了,原來是汗魯王呀,來來來,快坐下與我同飲。」
速仆丸乾笑著招呼能臣抵之,但能臣抵之卻一動不動。他那張瘦削兇惡的臉龐加上那高挺的身材,宛如一頭人立而起、擇人而噬的蒼狼。
「峭王,你醉酒熏熏,可莫要忘了此行單于的命令。」
「呵呵,我怎會忘記。一來是要幫趙、霍二人奪取幽州南境,二來是掠奪漢家人口牲畜、財帛糧食返回遼西嘛。」
說到這,速仆丸露出了笑容。
「此次還多虧了老兄的部落人馬及時趕到,才將那公孫小兒困在了廣陽城中,接下來總算是可以報仇雪恨了。」
「我來,可不是為了幫你圍困公孫的。」
「你這話甚麼意思?」
聽到能臣抵之冷漠的話語,速仆丸的酒意去了大半,他瞪大了眼睛向能臣抵之詢問,但對方卻抿著嘴不發一言。
終於意識到了有大事將要發生的速仆丸揮手將帳中的奴隸都趕了出去,能臣抵之這才邁步踏入帳中,留下隨從把守在帳外。
「大王有令,若漁陽未下而漢兵掩至,可拋下趙、霍等人,先把漢地的錢糧、女子押送回柳城。」
「這是為什麼?」
儘管知道單于樓班只是傀儡,統領三郡烏桓部落的烏桓王蹋頓的命令才是自己不能違抗的,可速仆丸還是忍不住提出了質疑。
這些天他被公孫續帶著步騎一路窮追猛打,也折損了一些部落人馬,在有了能臣抵之的部落人馬增援之後,正打算驅使趙犢、霍奴等人的兵卒為前驅攻城,一舉殲滅這支西涼軍的前鋒人馬,可沒料到,能臣抵之卻帶來了與他意願相違背的王命。
「呵,你若是能提前明白,那就不只是峭王了。」能臣抵之冷笑道,「你可知此番來的漢兵中,除了那個公孫小兒之外,還有哪些人馬?」
「不就是一些漢地來的西涼兵么。」
「哼,你要知道,這股漢兵可不是善茬,比之當年公孫老賊的白馬義從還要難以對付,大王無意要在此地與他們決戰,所以我等要帶領部落人馬迅速撤退。」
「就因為來的是西涼兵,我等就要撤退,放棄這剛打下來的三郡??!」
速仆丸恨恨出聲,言語間還有些不服氣。雖然三郡名義上是給趙犢、霍奴的地盤,但在速仆丸眼裡,實際與烏桓人的草場無異。
不料能臣抵之乜視他一眼,繼續說道:
「何止是要撤退,一些右北平的部落也不能留了,都要撤往遼西。」
此言一出,速仆丸更是瞪大了眼睛。
三郡烏桓原本是歸附漢帝國后被安置在右北平、遼西、遼東屬國的烏桓部落,被委以守邊偵敵之任,起到拱衛北方各州郡縣的作用。但後來漢帝國衰微,烏桓部落反客為主,屢屢起事,殘殺官吏、剽掠城邑,儼然反過來控制了漢地的右北平、遼西、遼東屬國三郡。
其中能臣抵之這一支實力最弱的烏桓部落就安置在右北平邊境,如今要放棄對右北平的全面控制,那無形之間就是削弱了能臣抵之這一支烏桓的實力,他難以相信能臣抵之竟然能夠答應。
「這是大王的命令,難道你想違抗。」
能臣抵之似乎早有預料,冷冷拋出這一句,速仆丸想到蹋頓的手段,怏怏閉上了嘴巴,俯首聽命。
能臣抵之也隨即收斂嚴厲的目光,思索不語。
他原本也是不贊同蹋頓的命令的,只是最終還是被蹋頓一番威逼利誘說服了。
蹋頓告訴他,如今的漢帝國天崩地坼,各州都在互相征伐,而西涼兵就是風頭最盛的一股勢力,就連昔日烏桓的強盟袁紹也不是他們的對手,所以烏桓不應該為了趙犢、霍奴這兩個可有可無的漢人,把部落勇士的性命丟在幽州南境的土地上,甚至連右北平的土地都應該捨棄。
他們烏桓部落近幾年利用北方的戰亂,加上這一次的大剽掠,已經從漢地擄走了十多萬戶的士民,當務之急就是要圍繞柳城為中心,儘快消化這些漢地的民眾,真真正正將烏桓部落變成一個龐然大物。
這需要花費幾年乃至十幾年的時間,所以他們不應該把時間浪費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上。
況且,和兵鋒正盛的西涼軍硬碰硬爭奪幽州南境也是不明智的。攻城略地不是烏桓騎兵的強項,但襲擾奔擊卻是他們的長處。他們眼下雖是要退出右北平,可是西涼軍還要進行中原等地的戰事,無法將兵力全部部署在幽州防禦他們,烏桓騎兵只要趁著秋高馬肥之際,屢屢破邊侵襲,時間一長,這幽州最終花落誰家,還不一定呢。
而為了補償能臣抵之部落遷徙的損失,蹋頓承諾會多分撥一萬戶的漢地人口給他,這當即讓能臣抵之怦然心動,也就心甘情願遵從蹋頓的命令,甚至當下也要嚴厲要求峭王速仆丸遵循烏桓王命了。
蹋頓雖然身在柳城,但他很清楚,狼群最擅長圍獵和發動襲擊,這場幽州的爭奪戰,可不會僅僅憑藉一戰就能抵定,後面廝殺的日子還長著呢!
烏桓峭王、汗魯王準備拋棄趙犢、霍奴的謀划已經定下,但因為他們的一貫強勢,致使屈居人下的趙、霍二人還蒙在鼓裡,不明真相。
反倒是憂心敵情、日日登城眺望的公孫續等人先發現了烏桓騎兵頻繁調動的跡象,起初吃過虧的他們還以為這是速仆丸等人迷惑他們出城作戰的假象,不敢輕舉妄動,依舊紮緊褲腰帶堅守待援。
但隨著曹鳶軍派出的精銳騎兵破圍殺入城中,公孫續等人也確認了來自如風的烏桓騎兵這一次既不是要誘敵出城,也不是要圍城打援。他們當機立斷,迅速出兵與曹鳶軍的牛嵩部、郝昭部裡應外合,夾擊被烏桓人欺騙,後知後覺,已經來不及撤退的幽州叛軍。
而失去了烏桓騎兵的強力援助,趙犢、霍奴率領的幽州叛軍雖然數量眾多,可哪裡是公孫續、牽招等人的對手,幽州叛軍當日就在廣陽城外大敗潰散,趙、霍二人無力回天,只能帶了少量騎兵狼狽逃離了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