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雲飛渡(三)
三
氺墅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了。
第一件好事,就是爺爺偷偷抓的那兩隻豬仔長大了,爺爺把它們綁起來拉到縣上的食品廠賣掉,用這些錢,置了嫁妝把黛姑姑風風光光的嫁人了,黛姑姑高中畢業雖然沒能考上大學,但她找了個大學生給俺當姑父,讓村裡姑娘都羨慕,嗉兒也是十分的羨慕,嗉兒那時雖然才六七歲,但是,也在心中把黛姑姑當成了榜樣,嗉兒在心中想,長大了也得像藍姑姑那樣,自己做主給自己找個稱心如意的郎君,還得像黛姑姑那樣,找個大學生的丈夫讓所有的人都羨慕。
這第二件好事是我們這個家又合起來了,父親回歸家庭了,他又和母親住在一個屋了,嗉兒和哥哥都大了,不能和父母在一間房子里攪和了,就到前大屋和奶奶爺爺住一起,嗉兒和奶奶睡一床,哥哥和爺爺睡一床,原來冷冷清清的家,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嗉兒雖然還在外婆家上學,但是,一到星期天就要往家跑,因為我們家現在也有好吃的了,父親的工資長了,母親在生產隊幹活掙得也不少,爺爺經營自留地,自留地里除了種糧還種菜,爺爺種菜是內行,菜長得很好,一家人都吃不完,還送給親戚朋友,奶奶烹調的手藝真不賴,烙油饃、擀蒜面、蒸包子、包餃子、每天變著花樣兒做好吃的,最重要的是,這人一多,吃什麼都香,一家人坐在前大屋裡,說說笑笑,爭爭吵吵,哥哥發布時事新聞,爺爺講述歷史故事,母親高興時就念一段小曲,嗉兒更不會閑著,小嘴兒吧嗒吧嗒的說個不停,真的是比在外婆家熱鬧有意思多了。
這第三件好事就是父親把嗉兒從外婆家接回來了,嗉兒又住進水墅,成了這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中的一個重要成員了。
父親接嗉兒回家的那一天,好像是初夏季節,對於我們這些生活在,北方鄉村的孩子來說,初夏可是個黃金季節,不熱不冷的天氣,最適合戶外活動,無邊無際的原野生動而美麗,白雲在藍天上緩緩地飄著,綠中泛黃的麥子像一望無際的海水,翻著細小的浪花,暖風呼呼的吹著,吹得楊花落滿地,吹得柳絮滿天飛,吹得河水嘩嘩的流,小魚蝦、小泥鰍、小青蛙、小螃蟹,小燕子、小黃鸝、都是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都歡蹦活跳的盡享生命的快樂,大人們都在田野里辛勤地而愉快的勞動著,而我們這一群兒無憂無慮的頑童,則是樂不可支,離開了大人的視野,像一群脫了韁繩的小野馬,在充滿希望的原野上喧嘩,在小河邊奔跑,笑夠了,跑累了,就回到家中,在饃籃子里取一塊兒冷饃,就著#涼水,吃下去,然後就躺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酣睡,青石板就在石榴樹下,火紅的榴花開滿樹,不能變成果實的誑花隨風飄落,滿地都是的,喜歡了就揀一朵、兩朵的插在頭上。
那是一個星期天,嗉而心中特別的高興,外婆給嗉兒梳頭,說父親要接嗉兒回家,她把嗉兒打扮的很漂亮,除了穿上新衣服,還在頭上插了幾朵石榴花,父親進來的時候,嗉兒正在幫外婆掃地,嗉兒抬起頭看見一個幹部模樣的人朝嗉兒微笑,嗉兒感到新奇,就凝視著他,他長得很帥,個子很高,肩膀很寬,穿一件藏藍色的毛料中山裝,挺括而合體,腳蹬一雙黑光油亮的皮鞋,臉很白,頭髮很黑,很講究的梳個大背頭,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透射著和藹可親的光芒,這個人是誰?嗉兒好像從來沒見過他,嗉兒所見過的人,和他好像都不一樣,嗉兒怯生生的站到外婆身後,探出頭看他,看他那親切而又陌生的父親。
父親對外婆說:「娘,你這些年勞心費力了,現在日子好過了,我和她媽商量了,要把孩子接回家自己養。」
外婆說:「該接走了,我管不了了,管她吃,管她穿,我都不怕,我怕的是她不聽話,又瘋又野,不好好讀書寫字,我怕把孩子給你耽誤了,落下埋怨,這閨女不笨,但是不用心,不踏實,你可得多費心。」
父親向嗉兒招手:「閨女,親伯接你回家。」
嗉兒瞪著大眼睛,這雙大眼睛就是遺傳父親的,努著小嘴,抽著小鼻子,父親向前走,嗉兒向後退,一直退到外婆的懷裡「外婆,這個人,是誰?我不認識他,他是不是壞人?」
外婆笑著拍拍嗉兒的肩膀「孩子,你傻呀,他可不是壞人,他是最親最疼你的人,他是你的親伯,你是他的親閨女,他今天接你回家。」
嗉兒搖搖頭:「俺不傻,外婆和舅舅是俺最親的人,俺不要親伯,他是壞人,他沒有給俺帶好吃的,也沒有給俺買新衣服,也不給俺買書、買本、買鉛筆,也不給俺講故事,他不抱俺,也不背俺,俺可不要跟他走。」
父親的臉色有點難看,但還是笑著哄嗉兒:「親伯帶你去買好吃的,行不行?」
「真的?買什麼好吃的?」
「親伯帶你到城裡,那裡好吃的可多了,你愛吃啥,親伯給你買啥?」
「真的?不騙人?」
「不騙人,」
「那好吧,我們拉鉤」
「拉勾上轎,一百年不準變,誰變誰是小狗。」
父親抱起嗉兒,把嗉兒放到嶄新的自行車上,自行車風一樣的飛馳,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城裡的集市上,父親沒有騙嗉兒,這好吃的真是不少,嗉兒這小饞貓先飽眼福,再飽鼻福,再飽口福。
父親先掏出一毛錢,給嗉兒切了一塊西瓜,這西瓜可是嗉兒這一輩子所吃過的最甜的西瓜了。
父親推著車子,在街上走說:「閨女,愛吃啥。」
這好吃的東西太多了,油炸糖糕是嗉兒愛吃的,火燒饃加鹵豬肉也是嗉兒愛吃的,漿水豆腐、紅薯涼粉,羊肉泡饃、雞汁混沌,都是嗉兒愛吃的,但嗉兒又不知道該吃什麼,就隨便繞著手,父親來到一個包子棚下,父女倆坐在一張桌子旁,夥計端上來兩盤水煎包子,不知道是嗉兒這饞貓太饞呢,還是那包子確確實實是色香味俱全,嗉兒一看見包子,哈喇子就流出來了,抽抽鼻子,香氣撲鼻,咬到嘴裡,更是噴噴香,這也算是嗉兒,這一輩子吃到的最香的包子了,幾十年後還覺得余香留口呢,嗉兒雖然不是餓狼撲食般的狼吞虎咽,但也像小牛吃青草般的津津有味,嗉兒把那一大盤包子都快吃完了,父親卻還沒有動筷子,這時候過來了一個要飯吃的孩子,年齡比嗉兒大得多,看著桌子上的包子饞涎欲滴,父親拿起筷子給他夾一個,他吃了還不走,還直瞪瞪的望著盤子,他的心思父親知道,他就是覺得這桌子上的包子,嗉兒肯定吃不完,俺剩下的就是他的了。父親又給他夾了一個,說:「快走吧,」乞丐孩子笑嘻嘻的離開了,嗉兒果然吃不完了,父親卻沒有吃,把剩下的包子用紙包起來,要帶回家。嗉兒心滿意足了,孩子是最容易哄得,只要有奶誰都是娘,只有給她點好吃的,她就認你是親爹,嗉兒認定眼前這個人就是最親最疼嗉兒的人,如果他不是最親最疼嗉兒的人,會給俺嗉兒這樣好吃的包子,嗉兒不得像那個小乞丐一樣的討飯吃,那小乞丐為啥討飯吃?難道他沒有親爹親娘嗎?嗉兒帶著疑問,望著父親,幸福的笑了。
父親問嗉兒:「還想吃什麼?」
嗉兒大聲說:「俺吃飽了。」
父親把嗉兒又放到自行車上,不過,他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到了縣醫院。
父親找到了一個阿姨醫生,父親讓嗉兒給她叫阿姨,嗉兒怯生生的不肯叫,阿姨醫生拿出一個聽診器,在嗉兒的肚子上又敲又聽,問嗉兒肚子疼不疼,嗉兒搖搖頭,撅著嘴,不吭聲,醫生阿姨對父親說:「王老師,放心吧,孩子沒有什麼病,氣管有點發炎,肚子里有寄生蟲,這都是小孩的常見病,我給開點葯,回家吃吃就好了。
父親笑著點點頭說:「這閨女就是你那一年,冒著大雨給接生的,不是你,他就沒有命了。」
醫生阿姨歪著頭,笑眯眯的看嗉兒一會兒,嗉兒覺得這醫生阿姨,真是非常的漂亮,嗉兒真的想上去親她一下,她嗉兒的救命恩人啊。
醫生阿姨問嗉兒幾歲了,父母叫什麼名字,上學沒有,老師叫什麼,嗉兒口齒清楚,回答的利利索索,嗉兒不再怯生生了,嗉兒就是愛說話,醫生阿姨問嗉兒一個問題,嗉兒唧唧咋咋回答她一大篇,醫生阿姨笑著對父親說:「王老師,閨女怪聰明哩,您可要好好培養。」
父親嘆口氣說:「我就是個不稱職的父親,從小到大沒有管過她,今天我去外婆家接她,她都不認識我,說我是壞人,不肯跟我走,我哄著她,說給她買好吃的,這才跟我回來。」
醫生阿姨嘆口氣說:「王老師,您不用再說了,像咱這種情況不少,我們就是把工作看的重,把事業看的重,為了人家的孩子把自己的孩子耽誤了,不瞞您說,俺的孩子俺也沒有照顧好,總是說工作忙,把孩子送到鄉下,給老人養,鄉下的條件那會有城裡好,老人管孩子吃,管孩子穿就不錯了,教育不了孩子,昨天我才把孩子接到身邊,晚上鬧了半夜,非說我不是他的親媽,大舅媽才是他的親媽。」
父親帶著嗉兒離開醫院,自行車騎得風一般,嗉兒也高興地大呼小叫,柔和的陽光從路邊的枝葉間透射下來,密密層層的地上印滿銅錢大小的粼粼光斑,風兒帶著微微的暖意吹著,不時送來布谷鳥的叫聲「布穀、布穀、趕快種穀」風清氣爽,藍天上飄浮著炫麗的雲彩,太陽光均勻地穿透第一片綠葉,蝴蝶蜻蜓以美麗的舞姿在花間翩躚,夏天就這樣踏著輕快的節奏,和聲敲碎了一池春水,春風春雨皆已離去,落花流水相依相送,追尋逝去的色彩,青枝綠葉蓬蓬勃勃展露生機,楊柳倒映的池塘邊,草芽萌發的原野上,夏天象漲紅了臉的懷春少女,歡歡喜喜,大踏步地走來了,熱風吹開了滿樹火紅的石榴,熱雨刷綠了一地碧綠的星星草。
父親看嗉兒高興,臉上也有了笑意:「閨女,你說,俺是壞人還是好人?」
嗉兒扭過頭看看他的臉說:「有點像好人。」
父親說:「哪裡像好人?」
嗉兒說:「給俺買好吃的,還給俺看病,還帶俺回家,還有就是,俺長得有點像您,外婆說,嗉兒長得像親伯,親伯是最疼最愛俺的人,你是親伯嗎?」
父親說:「當然是了,我是你親伯,你是我的親閨女,咱倆是最親的人了,叫聲親伯。」
嗉兒努著嘴,繞著頭,斜著眼看他一會兒「那你咋不養活我?」
父親愣了一下說:「親伯在外面工作,掙錢養活你,親伯不是工作忙嗎,顧不上照顧你。」
嗉兒說:「那你今天就不忙了?」
父親說:「今天是星期天,不工作了。」
嗉兒說:「那以後你星期天不工作了,就來接俺回家,給俺買好吃的,還帶著俺兜風,俺就給你叫親伯。」
父親說:「行,星期天不工作,就來接你回家,奶奶給你做好吃的,不光有親伯,還有哥哥妹妹叔叔姑姑一大家人呢,都會和你玩。」
「真的,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你得給俺叫親伯。」
「親伯、親伯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閨女閨女我愛你,就像大米愛老鼠。」
走到一個三岔路口,父親沒有拐到回家的路上,而是向學校的方向。
父親說:「咱們是先回家呢,還是先到學校報名?」
嗉兒說:「當然先去學校報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