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香郁果> 苦娘(二)

苦娘(二)

  一九四五的春天來的早,人們說:「三四年了,就是今年的春天暖和,天氣又好,洛河兩岸風光旖旎,冰霜早早就消融-,楊柳發芽,麥苗返青,二月里就響了春雷,「二月響雷麥谷堆」,預示著今年是風調雨順,是個豐收年,燕子也早早回來了,在屋檐下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大人小孩走出門來,心情愉快,笑聲郎朗,到處是令人驚喜的清綠色,洛河北岸是「綠楊煙外曉寒輕」,南岸更是花色漸紅迷人眼」,風是楊柳風,雨是杏花雨,從原野,從山川,從林間,從山坡的各個角落,都洋溢著濃濃的春意。?美麗的鮮花次第開放,先是粉紅的杏花,后是火紅的桃花,緊接著是雪白的梨花,麥苗綠油油,菜花金燦燦,春風一天比一天強勁,陽光一天比一天的明媚,動物們也忙碌起來,麻雀們在榆樹枝頭喧鬧,黃鶯們在翠柳叢中歌唱,花蝴蝶小蜜蜂在百花叢中時隱時現,小燕子在蔚藍的天空下自由翻飛,青蛙在水草間一邊敲鼓一邊產卵,很快長著小尾巴的蝌蚪們就快快樂樂的,順著小溪流又到了洛河裡,在碧綠的蓮葉間追逐嬉戲。?

  春風拂過,春雨染過,春花散發著濃香和幽香這是個生機勃勃的春天,她歡笑著把美好的希望完完全全的呈現給人們了,而那蕭颯的冬天,奇異的遠去了,像昨夜的深夢,也彷彿就沒發生過似地。


  上下寨的鄉親們從噩夢中走出來,他們從死去親人的悲痛中走了出來,在這明麗的春天裡,忙碌起來,他們要下力的幹活,要多打糧食,讓自己的日子好起來,也支援八路軍多打勝仗,男人們終於可以在大街上說笑了,在田野里下力幹活了,大姑娘小媳婦也敢出門去串串親戚,會會朋友了,這一切都多虧八路軍啊,還有村裡的民兵,軍民一心,浴血奮戰,洛河北邊的敵人的據點全部被拔掉了,日本鬼子被打的趴下了,河對岸也只剩一個據點,是三木隊長領的十幾個老弱殘兵?,要拔掉是易如反掌,皮司令說「三木表現還不賴,只要他不來殘害鄉親們,咱就留著他,等到日本投降,總得讓人家活著回家幾個,要不,顯得咱中國人太小氣,」


  清明節這天,春色格外宜人,上下寨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出大門到田野里了,這是給祖宗先烈上墳的日子,也是旅遊踏青享受春色的好機會,往年的上墳一般都只有男人上,今年不同,去年被日本飛機炸死了幾百口人,許多家都沒有男人了,李萬祥召集各姓的族長商量,改變了婦女不能上祖墳的規矩,大閨女小媳婦也都走出大門,來到原野上給死去的親人上墳,娘也走出馬家大院,來到洛河邊的一塊高地上給公爹明賢上了墳,和她同時走出大院的還有他的嫂嫂李紫雲,表姐劉翠芳,好朋友王月娥,李紅蓮等七八個大姑娘小媳婦。他們在馬家大院藏了幾年了,如今都像出了籠的小鳥,興緻勃勃,流連忘返。


  春色實在是太迷人了,而春心更加的激蕩,娘那天打扮的實在是太招人了,紫紅色的織錦旗袍,裹著瘦削高挑的身體,黑烏烏的長發高高的挽在頭頂,插一隻雪白的銀簪,脖子上搭一條真絲花巾,腳上穿一雙藍緞子繡花鞋,那花繡的真叫精緻。而李紫雲和王月娥也都是上下寨出了名的美女,李紅蓮、劉翠芳更是二八年華,像那含苞的蓓蕾,嬌羞可愛。


  這一群花枝招展的美女,走在春意盎然的堤岸上,窈窕的身姿,嬌媚的笑臉倒映在清澈的洛河裡,就是一副最美的風景,招來無數艷羨的目光。


  她們遊玩的太投入了,忘記了還有危險存在,她們到了詩聖橋頭,站崗的八路軍戰士攔住了她們說「前面還有敵人的據點,太危險,不能再朝前走了」可是她們不聽阻攔,娘說「日本鬼子白天不敢出來,我們再少走一段就回來」其它幾個姑娘也求情,美女的求情使小戰士不知所措,他說「我去告楊班長一聲,他答應了,你們就過去」小戰士去找楊班長,娘他們一群美女嘻嘻哈哈的跑過去了,天下就有這樣巧的事,平日里根本不敢白天出來的日本兵,也受不住美麗春色的誘惑,出來踏春,到了詩聖橋頭和娘她們遭遇了,這可真是鮮美的羔羊送到了狼嘴裡,這些日本兵如今不僅經受著肉體的折磨,也經受著精神的折磨,他們離開自己的故鄉親人,兄弟姊妹,妻子情人,到這異國他鄉當強盜,殺人放火,如果不是八路軍讓他們一碼,他們早見閻王了,他們本來應該洗心革面,做個好人,可是豺狼的本性是不會改變的,更不用說是羊羔自己找上門的,這樣的好事真是千載難逢,下面的事情就不用再說了。


  「上下寨的一群美女被日本兵搶到據點糟蹋了」,聽到報告,馬朝月領著民兵冒死打掉據點,救出了嫂子和其他的美女,可是卻沒有娘,俘虜交代,「那個最漂亮的女人被三木隊長帶到城裡了」,馬朝月怒火衝天「三木這個王八羔子,活的不耐煩了,我馬朝月就是舍了這條命,也要打進城去,宰了這王八羔子,救出姐姐。」


  馬三爺制止了馬朝月說「你這莽漢,不能蠻幹,城裡不比據點,都是老弱殘兵,憑咱們的力量,打不過人家,救不出你姐姐,還會搭了性命,讓我去會會三木吧,說不定他念起我給他治過病,良心發現會放了你姐姐。」


  三木隊長是從城裡來的,他把康怡敏帶走了。


  康怡敏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麼,這是一群狼心狗肺的畜生,他們不在自己的國家,和自己的父母親人好好獃著,而是來到異國他鄉殺人放火,****劫掠,特別是這三木,更是和她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恨,他參加過南京大屠殺,她的全家很可能就是他殺害的,她家的工廠很可能也是他炸毀的,他在南京殺完了人,又到了洛陽殺人,他用飛機炸上下寨,二百多條鮮活的生命成了亡靈,自己最親愛的丈夫被炸得身首異處,血肉橫飛,她心中的恨啊,她恨不得吃他的肉,剝他的皮,可是,她一個柔弱的女子,在一個日本武士的面前,就是一隻羔羊站在兇殘的豺狼面前,她是一個外表柔弱內心剛烈的女子,她已經下定決心,只要三木敢侮辱她,她就給他拼個魚死網破,大不了同歸於盡。


  三月十五的月亮像一個嫵媚的少女,羞答答的爬到了雲頭,把牛奶般的月輝輕輕地灑落在人間,她想陪著天下的有情人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她不想看到醜惡兇殘的事情在這美好的月夜裡發生,三木把康怡敏帶到自己的卧室,沒有馬上做那醜惡的事情,而是很客氣的把她讓到沙發上,還給她敬了香茶,她將茶潑到了三木的臉上,三木也沒有生氣,用干毛巾擦乾了臉,端來了幾個下酒菜,打開一瓶杜康酒,要和她對飲,她怒目以對,三木也沒有強迫她,而是自斟自飲,三木喝醉了,醉的不省人事,橫卧在沙發上,這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她報仇雪恨的機會到了,三木的東洋刀就在茶几上放著,她站起來,操起東洋刀,就朝三木的脖子抹去,一場震驚世界的兇殺案即將發生,這個事件到了明天,就會被戰地記者寫成報道,在報紙上作為艷聞廣為流傳,「日本住洛陽佔領軍軍部特警隊長三木·敬澤在卧室尋歡作樂,醉酒後被不明來歷的中國女子殺害。」三木被殺害的原因,會有各種不同的揣測,會成為一段笑料,一段醜聞。但是,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當她手中的鋼刀要落下去的一瞬間,三木微笑了,這笑容十分的熟悉,她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有一種非常親切的感覺,他並不知道三木和她有親緣關係,但是血脈親情就是這樣的不可思議,她好像聽到了一種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又像是從自己的心底里發出,「不要殺他,他是你的親人。」她的手顫抖著,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她手握鋼刀,坐在沙發上,看著三木,一直到他醒來。


  三木醒來了,看見她坐在沙發上看著自己,手中還拿著鋼刀,沒有跳起來,從她手中奪去鋼刀向她砍去,而是慢慢坐起來說:「你好,小姐兒,你一夜沒睡兒?」三木的漢語說的很純正,還帶點中原兒化音很好聽,也難怪,他到中國十四年了,說日語的機會沒有漢語多,他喜歡中國,喜歡漢語,喜歡中國的古典文學,會背誦很多詩詞典章,漢語說的比日語還流利,三木望著康怡敏那清秀的臉龐,順口背了一句:「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康怡敏沒有搭話,捂緊了手中的刀,眼睛迸射這仇恨的烈焰,三木搖搖頭笑著說:「你要殺我?我是你的仇人,你現在殺吧。」三木閉上眼睛,等著她殺,可是她卻把刀放下了。


  三木說:「你既然不殺我了,就得幫我做一件事。」


  康怡敏的眼中噴著仇恨的怒火:「不殺你,是我心太軟,我下不了手,你是我的殺夫仇人,我恨不得嗪您的肉,剝你的皮。」三木說:「我不但是你的殺夫仇人,還是你的殺父仇人,你的娘家在南京,我參加過南京大屠殺,你家的工廠是我毀掉的,你家的親人都是我殺害的,今天,我把刀放在你的面前,還喝醉了酒,就是想讓你殺了我,你報了仇,雪了恨,我也贖了罪,我和你的丈夫沒有仇,和你的全家也沒有仇,我是遵從天皇的訓誡,到中國來參加聖戰的,這是戰爭,戰爭將仇恨殺伐強加在善良的人們身上,只要這場戰爭不結束,這仇恨殺伐就不能結束,它就像烏雲遮蔽著太陽一樣,把世界變成人間地獄。」康怡敏說:「就是你們日本侵略者把我們中國變成了人間地獄,我們中國人和你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雖然今天沒有殺了你,總會有人殺了你,將你們所有的日本人都殺光。」三木說:「殺不光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仇恨的怒火總想把生命的野草燒光,愛的陽光雨露卻要它茁壯成長,走吧,和我去看一個地方,你就會改變你的想法,願意幫助我。」三木將她帶到一座簡陋的醫院裡,這不能稱其為醫院,也就是一座骯髒破敗的房子,裡面住著近百名日本的傷兵,沒有醫生,只有一兩個抓來的中國的護士,給他們換藥,這些傷兵或斷了胳膊,或斷了腿,最輕的也是肩膀中了子彈,沒有得到最好的救治,傷兵們有的大聲嚎叫,像垂死掙扎的野狼一樣,有的小聲呻吟,眼睛中流露出求生的慾望,看見三木領著一個漂亮的中國女人進來,都向三木哀告,要他找醫生來救他們,三木說:「這個中國的女人,就是天使,你們求她求你們吧。」這些傷兵有的跪下,有的雙手合起來做禱告的舉動,「神女,救救罪人!」


  她的心動了,但還是咬著嘴唇,不吭聲。三木說:「人之初,性本善這些罪人不是天生的惡魔,他們本性中也是善良的,他們都是攻打洛陽受傷的,如今洛陽攻下來了,卻沒人管他們了,南方戰事吃緊,軍醫都調走了,中國的醫院也都隱蔽起來了,找不到一個醫生,這兩個護士,是我從鄉下的小診所里抓來的,換換藥,洗洗傷口可以,但治不了傷,你是一個善良的女人,能硬起心腸見死不救。」她喁喁自語:「即使我同情他們,也救不了他們,我不是醫生。」三木說:「你不是醫生,你的乾爹是醫生,他的醫術高明。」她靈機一動說:「那你把我放了,我回去就叫我乾爹來給這些傷兵治病。」三木說:「你很聰明,想金蟬脫殼?這不行。」她咬牙切齒的說:「你想把我當人質?你是活夠了吧,你等著我的兄弟帶著民兵來攻打你吧,你的死期到了。」三木嘿嘿一笑說:「你的兄弟不會來,倒是你的乾爹會來救你,他是我的朋友」說話之間,有人傳令:「馬大夫駕到。」


  馬三爺來到城裡見到了三木隊長,三木隊長說「我知道她是你的閨女,不願讓那些畜生糟蹋了她,就把她帶到城裡了。」


  馬三爺說「謝謝你的關照,說明你還有點良心,請你把閨女交給我帶回去吧。」


  三木隊長說「閨女我可以交給你,而且是毫髮無損的交給你,不過,你得為我做些事。」


  馬三爺說「你這王八羔子,又耍什麼詭計?八路軍發善心,留下你們這個據點不打掉,你們卻殘害百姓,殘害俺上下寨的婦女,馬朝月已經領著民兵打掉你的據點,還要打到城裡,親手宰了你這王八羔子,是我攔住了他們,想讓你活著滾回老家,你今天把閨女交給我,就罷了,不交給我,你就等著死吧。」


  馬三爺站起來,三木攔住馬三爺說「我不會失信,我就是想活著回家,還想把我的那些受了傷的弟兄也帶回去,現在,南方戰事吃緊,這裡的軍醫都調到前線了,這裡有很多傷兵得不到救治,天天有死的,馬三爺,你是中國人,我佩服你的醫術和德行,我就是請求你救救這些傷兵吧,我替他們給你磕頭了,說著真的跪下來。」


  馬三爺說「這事不是小事,給殘害他們的日本兵治病,上下寨的鄉親們會把我撕吃了,我得想想。」


  三木說「你想吧,閨女,我給你好好照看著,你想好了,來領閨女,請不要叫土八路來打我們,你們打不過我們,八路軍的主力也調到前線了,這兒也沒有幾個八路,咱們和平共處,誰也別打誰。」


  馬三爺回來,把這件事告訴了李萬祥,李萬祥說「這是件大事,得給上級領導彙報,」,於是,他們就找到了皮司令,皮司令說「兩軍交戰是敵人,下了陣地就不是敵人了,這些日本的傷兵,都沒有戰鬥力了,按照國際紅十字會的精神,他們也屬於救治的對象,咱中國人寬大為懷,以德報怨,發揚國際人道主義精神,馬三爺您就答應三木吧,利用救治傷兵的機會,使更多的日軍棄惡從善,放下武器,對於抗戰的勝利有重大的意義,不光是日本的傷兵,洛陽城裡還有很多友軍的傷兵,咱們這兒也有八路軍的傷病員,都需要救治。」皮司令給軍區打了報告,調來了一大批醫藥器械,還有好幾個醫術高明的醫生,在上下寨設立了「傷兵救治站」,

  馬三爺參與了救治工作,康怡敏也做了馬三爺的助手,給那些日本的傷兵包紮,清洗傷口,想起被炸死的丈夫,她就想親手殺死這些畜生,給丈夫報仇,可是,看著那些傷兵痛不欲生的樣子,她又心疼起來,說來也怪,她覺得她和這些日本傷兵之間,好像有一種息息相通的親情關係,聽著他們呻吟,他就感到痛苦,所以,她的動作小心翼翼,認真細緻,生怕弄疼了他們,這些傷兵也把她當成親姐妹一樣依賴著,尊敬著,特別是三木隊長,竟對她產生了愛慕之情,她也對他產生了好感,他倆似乎覺得他們之間有一種天然的情緣關係,她當然不知道,她的血管里,也流淌著日本大和民族的血液,具體的說,就是三木家族的血液,她更不知道,她和三木真的有著親緣關係,按照中國的習俗,她得給三木叫表哥,這事情三木也不知道,三木十八歲就參加了關東軍,在「九一八事變時」就來到中國,他到中國的動機和其他的日本兵不大一樣,他是為了找尋心中敬仰的表叔康斯挺,康斯挺比三木大十幾歲,兩人在一起玩的很投機,康斯挺文武雙全,教他學漢語,還教他練中國的武術,在他的心目中康斯挺就是無所不能的英雄,是戰爭這把利劍斬斷了他們之間的親緣,康斯挺回中國了,他也想到中國來,他也很嚮往中國,九一八事變爆發,他終於有了機會,他參加了關東軍,他剛開始抱著很美好的夢想,就想著找到康斯挺,在他的手下當兵,為「中日親善」做點貢獻,可是他沒有想到,他當了強盜,他在東北燒殺搶掠還不夠,又到了南京,參加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康家遭受滅門之災,就是他親手所為,他不知道康斯挺已經犧牲,金陵康佳軍需公司,就是康斯挺的父親康易梁創辦的,康易梁堅決不與日本合作,親自引爆了工廠,日軍惱羞成怒,將康家幾十口人,鎖在一座樓上,就是他親手澆了汽油,放火焚燒,人樓俱粉,他又打聽到,康家沒有絕跡,康易良的孫女逃了出來,很可能逃到了洛陽,他就到中原來了,十幾年沒回過日本。


  他說:「我做夢不會想到,我放火焚燒的是康斯挺的工廠,我用飛機炸死的是康斯挺的女婿,我綁架的是康斯挺的女兒,也是我的表妹,但這不是我的錯,這是戰爭,戰爭是不講人性的,從另一個方面說,我也是受害者,戰爭奪去了我親人的生命,泯滅了我的人性,也斷送了我的愛情。」


  這一切都是待戰爭結束之後,三木·敬澤他通過反思悟出來的。


  1945年的八月中秋之夜,成了上下寨的狂歡日和情人節。


  日本投降了,秋莊稼又獲得大豐收,鄉親們的心中洋溢著勝利和豐收的雙重喜悅,奔走相告,載歌載舞,許多人家都掛上了紅燈籠,放鞭炮,耍社火,比過年還要熱鬧,年輕的小夥子舉著火把,在詩聖橋上奔跑,像一條火龍在河面上遊動,姑娘們腰中系著紅綾條伴著火龍扭秧歌,孩子們吶喊奔跑,老人們眉開眼笑,皮司令帶著八路軍戰士也參加到遊行的隊伍中,老班和老楊等抗日英雄,被馬朝月領的民兵們抬起來,歡呼著連著向空中拋了好幾次,馬老太爺和旺旺爺則代表村裡的老壽星,捧起了大海碗向皮司令敬酒,皮司令將酒傾入洛河,他飽含深情地說:「我接受上下寨鄉親們的敬酒,讓我們一起先為那些死難的烈士們敬酒,也為鄉親們的平安和健康敬酒,願和平與幸福像這長流不息的河水,永永遠遠流下去。」


  人們將桌子擺到大街上,擺到河提上,擺到打穀場上,放上月餅,放上水果,放上燒酒和米酒,這完完全全就是自助餐,誰想吃什麼就拿什麼,誰想喝什麼就取什麼,年輕人喝醉了,搖搖晃晃的見誰都叫兄弟,即使將親爺爺喚作哥們,也決沒有人會責罵他,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媳婦,這時候也可以盡情的說笑,當著丈夫的面,和喜歡的男人調情,丈夫不但不嫉妒,不惱怒,還跟著起鬨,當然了,平日里正正經經,連女人的手都不敢隨便拉的男人們,此刻,也可以撇下自己的老婆,去和相好扎堆,當著老婆的面和相好親嘴,甚至和相好手拉手,鑽到幽暗處徹夜不歸,老婆也絕不會找他,更不會罵他,因為他的老婆很可能就在會情人呢,而最興奮的是那些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手拉手登上一條條綵船,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漂流,洛神為媒,明月作證,一對對有情人終成眷屬。


  當然了,過了這一天,生活又恢復常規,媳婦回歸家庭相夫教子,男人進入大田下力幹活,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即使你有萬般情思,千種風情,也只能等到來年的八月中秋的狂歡節上才能和情人相會,這就是上下寨的獨特的風俗,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完美體現。


  一輪圓月冉冉升起,那銀色的月光映著几絲兒羽毛般的輕雲,像是剛剛脫水而出的玉輪冰盤,不染纖塵,在騰空的一瞬間,它彷彿猛地一跳,渾身披滿水花,多情的洛河凌波搖蕩,把它沖洗得分外明麗和潔凈,她就像那嬌媚的少女,身著藕荷色的紗衣,嫻靜而安詳,溫柔而大方,那銀盤似的臉,透過柳梢,留下溫和的笑容,笑吟吟的望著河岸上那一雙雙歡歌笑語柔情似水的情侶,馬朝月攜著李紫環走在最前面,緊跟其後的是馬朝華和劉翠枝,他倆雖然沒有拉手,但心中的快樂已經表現在臉上,王月娥牽著八路軍英雄老班的手,李紅蓮依偎著情人王三和的肩,劉翠芳有點扭捏害羞,離她的小女婿遠了些,一雙大大圓圓的眼睛卻暗送著秋波,數一數,整整三十對,都是上下寨在今天訂婚的情侶,按照上下寨的習俗,每年的中秋節,已經訂了婚但沒有完婚的媳婦,都要去給未來的公公婆婆送月餅,其實,就是給有情的男女創造相親相愛的機會,在月上中天的時候,一對男女手拉手登上一條綵船,在洛河上泛舟,明月高懸,碧波閃閃,情歌蕩漾,藕荷漣漣,馬朝月抱起李紫環跳上了船,緊接著其他的情侶也都各自上了船,每條船上都有一個年長的男人為他們掌舵,這些人都是弄船的好手,也是長輩,輩分越高福分越大,綵船在人們的歡笑聲和祝福聲中緩緩離岸,在月光下流連往返。


  河岸邊的一棵大柳樹下,還有一對戀人,他倆本來也在那三十雙情侶之中,但卻沒有登上綵船,而是來到了這比較偏僻的地方,他倆就是三木和康怡敏,旺旺娘康怡敏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凝望著三木,而三木也靠在大柳樹下,凝望著她,三木明天就要回國了,他是作為敗軍之將,灰溜溜的回國的,他在心中愛慕這位中國的美麗的女人,康怡敏也在心中對他產生了情愫,但是,他們知道,這種感情是註定沒有結果的,三木曾經去找過馬三爺,說他「喜歡康怡敏,也熱愛中國,願意留下來娶你的女兒,願意做你的上門女婿」。可是馬三爺說「這是不可能的,兩國的仇怨太深,日本人造的孽太大了,連程鴻來這樣的漢奸都得不到原諒,要判死刑,你這日本強盜,留下來鄉親們會將你撕吃了,但是時間會消彌仇恨,等到中日兩國友好了,你再到中國來,抬著八抬大轎到我家接閨女。」


  三木和康怡敏就這樣凝望著,彼此都把對方刻印在心中,一直到河裡的綵船一條條的靠岸了,情侶們歡歡喜喜的向他們走來,康怡敏從衣袖中抽出一條繡花絲絹,塞到三木的手中說「我等你」三木也從胳膊上捋下那塊,跟隨他十幾年的金殼手錶戴到康怡敏的手腕上說「讓時間見證我們的真情吧,即使活著不能娶你,死了,我也會在天堂找到你。」


  三木回到家鄉,呈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焦土,美國將原子彈扔到他的家鄉了,他的父母兄弟姊妹幾十口都在一瞬間化為青煙,整個三木家族只剩下他的一個侄子和一個遠房的姑奶奶,侄子十歲,眼睛被燒瞎了,姑奶奶七十,得了半生不遂,三木帶著他們離開了故園,到東京謀生,一切都從頭再來,立誓要重振三木家族,可是他卻不願娶妻生子,常常望著遠處發獃,姑奶奶看出他的心中有事,三木講了他在中國的故事,對姑奶奶說他愛上了一個中國女子,這個女子的丈夫就是被他的飛機炸死的,仇恨像山一樣橫在他們中間,但是,他心不死,他說:「我一定要等到中日和好的那一天,把這個中國女子娶回來。」他拿出了這個中國女子贈他的繡花絲絹,姑奶奶驚呆了,世上竟有這樣的巧事,姑奶奶也從內衣中取出一條同樣的繡花絲巾,說:「這絲巾是我的中國的丈夫,在兩國交戰之際,回國時送我的,我們也相約:等兩國和好了,我的中國的丈夫就來接我到中國去。」可是她沒等到,她的丈夫,也就是康易梁,在南京大屠殺中,和他的工廠一起化成了灰燼,這罪犯就是她面前的親人三木,姑奶奶說「難怪你會愛上她,你們之間有天然的親緣關係啊,她就是我的孫女,你的表妹啊,這真是造孽呀,你親手焚毀的康佳軍需公司,就是我的中國丈夫創辦的。」


  三木和康怡敏最終沒有等到這一天,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倆不是同年同日生,卻在同年同日死,旺旺娘在臨死的時候,對劉翠枝說:「我到那邊不理張明賢那個死鬼了,她坑害我一輩子」,因為她移情別戀,她說:「要和三木在天堂里相會。」旺旺娘去世前將這段情事也告訴兒子了,把三木贈他的金錶也留給了兒子,吩咐兒子:「有一天中日兩國人民和好了,你要幫娘了了這段心愿,到三木的墓前憑弔故人,告訴三木,康怡敏為他守了一輩子,無怨無悔」而三木在臨死前,將他的經歷寫成了回憶錄,交給了侄子,把他的遺產分為兩份,一份給了侄子,一份要侄子代管,說:「等到兩國友好的那一天,把這回憶錄公開出版,將這一份遺產交給故人,這位中國的女子,是叔叔終生仰慕和鍾情的人,她的後人也是三木家族的合法繼承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