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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娘(三)

  三


  轉眼到了一九五零年春天,在新中國勝利的曙光中,中國人民趕走了日本鬼子,推翻了蔣家王朝,完成了土地改革,獲得了翻身解放,人人心中都憋著一股勁兒,懷著對新生活的憧憬和嚮往,在獲得新生的土地上,播下希望的種子,用辛勤的勞動創造美好的生活,馬康怡敏也領著一雙兒女,從上寨村回到了下寨村,住進了屬於自己的寬敞寧靜的張家大院。


  世間的事情就是不可預料,「張四犇兒這個敗家子,敗光了祖宗的家產,倒是因禍得福了。」張家這個大地主,如今卻成了下中農,而馬家因為接受了張家的一百多畝旱地,被劃成了富農,馬三爺的頭上還戴著個漢奸醫生的帽子。


  馬三爺親自來找張四犇兒,說:「把媳婦和孫子接回來吧,我們馬家大院住不下了,而且我也不想連累他們。」張四犇在抗日中表現好,他拾糞,嗮干后給守橋的八路軍燒炕,他被評為抗戰積極分子,他還響應政府的號召,主動把自己的土地,分給了族中沒地或者少地的兄弟。其實,張四犇兒沒有那麼高尚,他傾家蕩產是沒有辦法的,他是為了保他的孫子,可是,外人並不知道內情,特別是土改工作隊的副隊長老楊,對他十分敬佩,將他樹為土地改革的先進典型,不但保住了張大大院,他還當上了農會的副主任,新社會,新氣象,和平幸福的日子終於來到了。


  爺爺過上了好日子,也得讓孫子過好日子,張四犇來到了馬家大院,要接回自己的孫子,媳婦也跟著回來了,冷清了七八年的張家大院又有了生氣,媳婦貞潔又賢惠,這丈夫都死了七八年了,年紀輕輕的她還守著,她模樣俊俏,知書達理,村裡喜歡她的男人可是不少,但是,她卻守身如玉,這在上下寨可是難能可貴,張四犇從心裡疼愛兒媳婦,家中大事小事都是他擔著,吃的穿的都不讓媳婦發愁,村裡的女人們都羨慕旺旺娘的日子好過,可是,細心的張四犇發現媳婦不開心,臉上很少有笑容,對他這老公公也是不冷不熱的,這些張四犇都理解,他也是很早就沒了老婆,他可以再娶一個,可是他就是心疼兒子,怕兒子受後娘的虐待,他知鰥寡孤獨道苦楚,他想通了,要放媳婦走,但是孫子怎麼辦?張四犇鬧心的夜夜睡不好覺。


  這一天是農曆的七月初三,太陽落山以後,虹霞鋪滿了天空,上下寨的人們成群結隊的來到河堤上,大人乘涼聊天,孩子們下到河裡洗澡嬉水,旺旺娘早早的就喝了湯,帶著旺旺和珍珍,來到洛河大堤,堤上有很多人在燒香供飯,都是那年七月初三被日本飛機炸死的家人,他們的親人死在河裡,連屍首都找不到,他們只好在這一天的晚上,來祭奠親人,旺旺娘給丈夫張明賢糊了一隻船,上面放著貢食,讓兒子和女兒抬著放到河裡,小船緩緩悠悠的不一會兒就沉下去了,旺旺說:「娘,這一船吃食我爹都收住了」旺旺娘望著河水說:「賢哥,你放心吧,我和兒子日子過得很好,你是不是怕我孤獨,給我留了一個兒子,還送給我一個女兒,爹說我是金命,說這女人有了兒女就有了希望,有了奔頭,我現在啥也不想,就是守著咱的一雙兒女好好過日子,孩子們都上學了,學習不賴,兒子考了兩個一百分,閨女考了一個一百分,你聽了一定高興吧。」旺旺娘說完,又發了一會呆,就站起來,拉著兒子和女兒,來到當年她和三木約會的那棵大柳樹下,看見河裡有很多孩子在洗澡玩耍,旺旺說:「讓我到河裡洗個澡吧,」珍珍也要去,娘交代:「記著不要到深處去,不要離開人,旺旺,要看好珍珍。」旺旺拉著珍珍的手,歡呼著跳下了河,旺旺娘坐在一塊石頭上,從兜里拿出一塊兒懷錶,凝視著遠方,在那裡想心思。


  張四犇悄悄地走過來,坐在媳婦對面的石頭上,媳婦並沒有發覺,望著天上的銀河發獃,好久才幽幽的嘆口氣說:「這牛郎織女都能夫妻團圓,可是我倆隔著仇恨的海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會?」張四犇說:「和誰相會?你這金錶是誰給你的?」旺旺娘這才回過神,看見是自己的老公公坐到自己面前,羞得滿面通紅,結結巴巴的說:「爹,是你呀?你不放心孩子吧,旺和珍都下河洗澡了,我不放心,在這等他們。」張四犇說:「媳婦,你有心思,給爹說說吧。」旺旺娘的心砰砰的跳,她咋好意思給老公公說心思呢。張四犇說:「這塊金錶是誰給你的?」旺旺娘說:「你兒子唄,這是我們的定情物。」張四犇說:「不是明賢的,他沒有這麼貴重的東西。」旺旺娘沉默著不吭聲,張四犇說:「孩子,爹是個開明的人,況且,現在解放了,婚姻自由,寡婦再嫁不是丟人的事,你有心儀的人,就告訴爹,爹看看,行,就幫你辦了。」


  旺旺娘的心熱乎乎的,她為自己感到慶幸,雖然丈夫撇下她走了,但是她們這孤兒寡母不可憐,公爹待她不賴,還為她的幸福操心,這和親爹有什麼兩樣呢?她就把心裡的話說了出來:「爹,我不會再嫁人了,明賢哥對我情深意重,我願意為她守著。」公爹說:「媳婦,我把你當親閨女,你還是不把我當親爹,明賢對你再好,但是他死了,留下你還得過日子,爹是過來人,知道鯀寡孤獨的苦楚,你是不是心疼孩子,害怕給孩子找個后老子,讓孩子受委屈,所以才要苦熬?」


  旺旺娘點點頭說:「是,我就是拍孩子受委屈,才要苦熬。」旺旺爺說:「你要知道,從古到今,這寡婦熬兒就是世間最痛苦的事了,長不大是長不大,你費盡心思養大了,孝順的沒有幾個,忤逆的倒是不少,你不要熬了,找個心儀的人過你的日子,孩子,留給我,兒生孫子爺來養,我只要有口氣,就是討茶要飯也要把孫子養大,來頂張家的門。」旺旺娘嘆了一口氣,低著頭不吭聲,旺旺爺知道媳婦不好意思,就說:「老公公問兒媳婦這事,真是不好意思,可是,你沒有親爹娘,也沒有親兄妹,你和誰說心裡話呢,也只有公爹了,你就告訴爹,你心儀的人是誰,爹就央人去辦這事,你舍不下孩子,就讓人家到咱家來,咱這麼大個院子,有人住才熱鬧,你嫌爹絆垯,咱分開過,我帶著孩子住前大屋,你們一家住兩邊的廂房,有事情爹還會照應你,兩個鍋吃飯,還是一家人。」


  旺旺娘眼睛酸酸的叫一聲爹說:「你就是俺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了,俺給您說實話吧,這塊金錶是三木送給我的,他就是我心儀的人。」旺旺爺吃驚的瞪大眼睛,他強忍著怒火說:「怡敏,你是說胡話吧?你會心儀一個日本人?他可是你的殺夫仇人,中日兩國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瘋?」旺旺娘說:「這三木不但是我的殺夫仇人,還是我的殺父仇人,他參加過南京大屠殺,我的父母兄弟幾十口人,還有我爺爺創辦的兵工廠,都被日本人一把火燒成了灰燼,我恨死了日本人,恨不得唚他們的肉,銼他們的骨,可是我卻對三木恨不起來,還愛上了他,他對我說:「這一場戰爭,就是悲劇,不光是中國人民的悲劇,也是日本人民的悲劇,不光是恨得悲劇,也是愛的悲劇,不光是現實的悲劇,還是歷史的悲劇。爹呀,我對不起您,我不該愛上殺害您兒子的仇人。」旺旺爺長長的吐一口氣說:「孩子,爹不怨你,爹明白,這愛情是不分國度,不講恩仇的,這三木確實不賴,如果不是這場戰爭,爹是舉雙手贊成你們的。」旺旺娘說:「其實不光是我愛上了日本人,咱上下寨愛上日本人的女人肯定還有,但是,這愛是沒有結果的。」旺旺爺說:「也許會有結果,時間如流水,會消弭世間的恩怨情仇,也許過一段時間,你就把他忘了,」旺旺娘說:「我忘不了,我會等他一輩子。」旺旺爺說:「這也可能,世上一根筋的男人女人不少,你就等著吧,等到中日友好的那一天,這有情人就能成眷屬。」旺旺娘說:「我乾爹就是這樣說的,日本投降后,三木曾說他不回國了,要留下來和俺成親,乾爹說:『你們日本人造的孽太大了,這仇恨不是一年兩年能消弭的,程鴻來當漢奸,給你出主意用飛機炸我們上下寨,炸死我們二百多口人,上下寨家家戶戶和你們有血海深仇,抓住了程鴻來要槍斃,像你這日本強盜,鄉親們不得把你撕吃了,你就回國等著吧,等到中日兩國人民友好了,你再抬著大轎來我家接閨女。」旺旺爺說:「話是這樣說,誰知道這兩國什麼時候才能友好,也許你這一輩子都等不來,你不要苦熬了,咱上下寨的好男人不少,找個合適的過日子吧。」旺旺娘搖搖頭說:「我倆發過誓了,要等,一定要等。」


  「娘,爺爺,你們還在等我們?」


  旺旺和珍珍兄妹倆拉著手站到了爺爺和母親的面前,身後還跟著一個少年,個子比旺旺高一頭,濃眉大眼,虎臂熊腰,很壯實,很精神。


  旺旺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叫寶生,我倆是同桌。」


  旺旺爺說:「你是那村的,幾歲了?」


  那個叫寶生的孩子說:「我是上寨村的,和旺旺珍珍同歲,我生月大,過了七個生兒了,旺旺和珍珍還沒有過生兒,所以他和珍珍都給我叫寶生哥。」


  旺旺說:「寶生哥力氣可大了,我們班的男生都打不過他,只要有人欺負我和珍珍,他就幫我們出氣。剛才我們在河裡洗澡,二旺那個壞蛋,欺負珍珍,寶生上去和他打架,頭被打破了,不敢回家,想來咱家住兩天,可以嗎?」旺旺娘心中很高興,她擔心的就是「旺旺和珍珍會不會在學校受欺負,旺旺長得單薄,又像他那死鬼爹,文雅靦腆,常常受到惡小子的欺負,挨了打不敢還手,就會回來哭」。現在看到兒子有這樣一個壯壯實實的好朋友,心放下了,趕緊抱住寶生的頭說:「孩子,傷哪兒了?疼不疼?」就用嘴吹氣。寶生笑笑說:「不疼,蹭破點皮,沒事。」旺旺爺也上前關切的看了看傷口,確實不重,才放了心說,「你的爹爹叫什麼?說不定我會認識?」寶生說:「我的爹爹叫程福來,不過,村裡人都說我不是他的親兒子。」旺旺爺說:「那他待你好不好?」寶生說:「好著哩,比親爹還好呢,你看我長得這麼壯實,不是親爹會喂這麼肥么?」旺旺爺瞅著寶生,覺得寶生和誰長得很像?他想起來那一年的冬至,就是撿回珍珍的那天早晨,他碰住了程福來,程福來曾說他也收養了一個孩子,這孩子是下寨村的,爹娘都被日本飛機炸死了,旺旺爺瞅著寶生深思:這孩子難道是張三犇兒的孫子?張三犇兒是張四犇兒不出五服的本家哥哥,他們倆都是獨生子,互相依靠,比親兄弟處的還好,外人不知道,還說他們就是親兄弟,張四犇兒很喜歡三犇兒哥的獨生兒子張明星,長得壯實,憨厚、能幹,為人又仗義,小時候和自己的兒子明賢在一起玩,總護著明賢,常常和惡少打架,頭破血流不敢回家,就住到他家。明星和媳婦也是在七月初三的會上賣豆腐,被日本的飛機雙雙炸死了,張三犇兒悲傷過度,不久就去世了,去世前對四犇兒說:「兄弟,你有福,賢兒死了,還給你留個孫子,哥哥這是斷了后了,星兒和媳婦都死了,孫子不知道被誰家抱走了,你得替哥哥留心,查查孩子的下落,如果人家待孩子好,什麼話都不要說了,如果不好,你得替哥哥養孫子。」這就是血緣管著哩,寶生和旺旺站到一起,還真像小時候的明星和明賢,蒼天有眼,讓他們兄弟都有了后,旺旺爺抬頭望著天空,默默地說:「兄弟,你沒有絕後,你的孫子現在由程福來養著,他是個好人,待孩子不賴,你放心吧,兄弟我會幫你照看著孩子的。」旺旺看爺爺望著天空發愣,就問:「爺爺,你想什麼呢?你是不是不願讓寶生住咱家?也是,咱那張床太小了,咱倆睡都擠。」寶生說:「不要緊,我乾娘家離這不遠,我去住乾娘家?」旺旺問:「寶生,你的乾娘是誰?」寶生說:「叫劉翠枝,就是她救了我的命,還把我送給了福來爹,她待我可好了,我沒事就來她家玩。」旺旺娘也看著寶生面熟,原來他是翠枝妹的乾兒子,這麼說,他就是梅花姐的養子了,旺旺娘問寶生說:「你認識劉梅花嗎?她也是上寨的?」寶生說:「她是我的娘。」旺旺娘笑著說:「日子過得好快呀,這一轉眼,這小毛孩兒都長這麼大了,你知道嗎?你還吃過我的奶呢?」寶生說:「我娘給我說過,我就是吃著百家奶長大的,他說我小時候蹇饞,不愛吃飯光愛吃奶,她又沒有奶,我爹就把我們娘倆送到馬家大院,那是爹爹的姑奶家,裡面住了好幾個奶孩子婆娘,我就是吃她們的奶長大的。」旺旺娘說:「你吃我的奶最多,旺旺為啥這樣瘦,他也蹇饞,他不愛吃奶,愛吃雞蛋,你爹就送來很多雞蛋讓我燉著給旺吃,你吃我的奶,還有珍珍,她也是我抱養的,你們兄妹三個是吃一個娘的奶長大的。」寶生旺旺和珍珍不是親兄妹,勝於親兄妹,在一起玩的可好了,珍珍長得好看又乖巧,寶生娘喜歡,非要讓旺旺娘把珍珍給她,說什麼:「你年輕,再走一家,再生三五個都沒問題,我不會生,一個兒子太少了,有個閨女才好。」旺旺娘說:「我也不嫁了,我就守著一兒一女過日子挺好,我才不願出了火窟再進泥坑,嫁到誰家,能有咱現在的日子好,咱又不缺吃穿,自由自在的,孩子也不受委屈。」寶生娘還不甘心就說:「那咱倆姐妹結親家吧,把閨女認給我?」旺旺娘不同意說:「我不喜歡認乾親,麻麻嗒嗒,事情多,你要真喜歡,就讓珍珍長大了給你當媳婦,反正閨女就是一門親,有你這樣豁達開明,為人實在的老婆婆,閨女肯定不受罪,我也就安心了。」


  旺旺說:「這麼說,寶生和珍珍是娃娃親?」


  旺旺娘說:「是,」


  旺旺拍著手說:「寶生和珍珍是小夫妻了,珍珍,快把你的小丈夫迎進咱的家門吧。」七歲的珍珍有點羞澀,站在那裡咬著指頭笑,旺旺拉住寶生的手,學著戲里的情狀:「妹夫,跟著大舅哥回家也。」旺旺爺開心的笑著,一手拉著旺旺,一手拉著寶生,走在前面,旺旺娘拉著珍珍也喜喜歡歡的走在後面,這是幸福的一家人,他們滿懷著幸福的希望,走在絢爛的晚霞中:一簇簇金紅的霞光,從西方的雲層中迸射出來,瞬間又幻化成鮮紅鮮紅的雲朵,晚風輕輕吹著,紅色的雲朵,漸漸的消散,輕輕地灑在洛河裡,河面燦爛起來,點點水波像綻放的紫紅色的花蕾,河堤上的垂柳在淡黃色的霞輝中舞動著柔軟的枝條,好像那嫵媚的少女曳動紗巾翩翩起舞;一瞬間,晚霞又將雲朵染成了猩紅,層層疊疊的雲峰,竟幻化成為朵朵耀眼的玫瑰,在天空里游移,有的像仙女散花,有的像金蛇狂舞.有的像瀑布噴涌,有的像雪球滾動,氣象萬千,叫人心曠神怡,這是一片充滿希望的原野,到處是鬱鬱蔥蔥,充滿了青春的活力,人歡馬叫,歌聲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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