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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娘 (十六)

  1962年的春天姍姍來遲,清明節都到了,天氣還是暖和不起來,春節過後,就沒有幾個好天氣,太陽公公像怕冷似得,好不容易露個笑臉,沒多久就被濕冷的雲團裹住了,三天雨,兩天雪,淅淅瀝瀝,沒完沒了的下著,把天空洗得倒是怪清涼的,因為溫度低,植物長得不夠繁茂,嫩樹葉兒依然很小,田野里的麥苗也不夠茁壯,就像營養不良的人們,面黃肌瘦,軟軟的貼著地面,不肯站起來,果樹的樹冠也很小,陰影很淡.,杏花桃花梨花都在花期遇到了連陰雨,沒有綻放就被打落了,枯黃的原野雖然變綠了.但新綠的葉子在枯枝上長的毫無生氣,陽光偶爾會溫柔地對每個人微笑,鳥兒也會一邊歌唱一邊飛翔.,零零星星的野花在田埂上開放著,紅的花,白的花,紫的花.像天上稀疏的星星,讓人眼前一亮,「畢竟是春天了,希望總會有的」。


  清明節的這一天,康怡敏早早起來了,吃過早飯,換上素凈的衣服,擓著一個竹籃子,來到洛河邊,給丈夫上墳,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康怡敏神情黯然,拿著鐵掀將丈夫墳頭的雜草除盡,把一張白紙壓到墳頭,然後將籃子里的貢食也擺出來說:「賢哥,你吃吧,本來應該是你的兒子來給你上墳,可是旺旺馬上要考大學了,功課很緊張,不能來給你上墳,你要看著兒子,保佑兒子能考上一個好大學。」雨好像停了,濕漉漉的煙霧,輕柔地滋潤著大地,淡紅色的太陽出來了,,天氣晴朗,空氣也特別清爽,康怡敏深深吸一口,甜絲絲的,像喝了蜜一樣,鬱悶的心情也好起來,她看見墳地里長著不少的灰灰菜,如獲至寶:「這灰灰菜攤煎餅烙菜饃最好了,旺,兒子,你有口福了,娘多薅些,摻到玉谷面里,多給你烙些餅,下午就給你送到學校。」因為地下濕滑,人們無法下地幹活,都在家中呆著,孩子們也被大人關在家中,不準到街上亂跑,這是因為生活困難,孩子活動量大了飢的快。


  田野上冷冷清清,偶爾有幾個大人c著籃子,拿著鐵杴,匆匆忙忙的來到山上或河邊,給親人們上墳壓紙,然後不急著回家,在山卯河畔逡巡,挖野菜,剝樹皮,撿去年掉到地里如今已經漚爛了的糧食,這是一段凡是經歷過,都會終生難忘的艱難的時光,自然災害加上人為的失誤,使中國人民,在歡慶了國慶十周年之後,遇到了空前絕後的******,這一段飢荒也被載入史冊,被稱為「困難時期」,能挺過這段艱難的日子,已經不容易,再供一個高中生,康怡敏堪稱是英雄母親。


  旺旺是在60年考上高中的,上的是縣中學,那時候的國家,很重視中高等教育,大學的一切費用都由國家包了,考上大學就等於參加了工作,一切都不需要家裡負擔,而高中也不錯,家裡只需交很少的學費,吃住都由學校管,地方財政給予很大的資助,物以依稀為貴,才以缺為寶,高中生對於現在的人來說,什麼都不是,連工作都找不到,但在半個世紀前,也是寶貴的人才資源,那時候全縣五十多萬人,才有一所高中,四個班,學生老師加起來不到三百人,也就是說,五十萬人養活三百人,這在平時不算什麼,縣中學初建的時候,師生的生活確實不錯,可是到了困難時期,縣財政捉襟見肘,糧食也少,要辦的事情太多了,撥給縣中學的經費就少了,特別是糧食少,師生的伙食一天不如一天。


  那一天,康怡敏正在上班,有人匆匆跑來通知她,「張旺在課堂上暈倒了,正在醫院搶救,」待他跑到醫院,兒子已經好了,旺旺說他是餓暈的,學生食堂伙食太差,做的飯常常不夠分,他是班級里的生活委員,得給同學打飯,到最後剩下了他吃一點,剩不下就餓著,娘心疼啊,回到家看面罐子里還有白面,就倒出來烙了白面油饃,給兒子送到學校,兒子只吃了半個,剩下的都給同學共產了,娘心疼兒子,就又送,這樣堅持了近三年,每星期給兒子送兩次饃。


  康怡敏彎著腰薅野菜,直起腰看看周圍的景色,春和景明,草長鶯飛,想想這些野菜再摻點兒白面,打兩個雞蛋,烙成薄餅,是兒子最愛吃的,他好像看見兒子接到饃時那喜悅的表情,再有一月多天氣,兒子就高中畢業,老師說根據他的成績,考上大學沒有啥懸念,兒子說他「要報考國防大學,進了校門就有軍籍,一切都由國家供給,再也不需要娘受苦受累了。」想到兒子有出息,娘心裡高興,就哼起歌來:「二月里來好風光,家家戶戶種田忙,只盼著來年收成好呀,收了新糧就去看爹娘」歌聲柔亮甜美,在靜靜的田野上回蕩,

  「唱的不錯呀,難得有這樣的好心情」


  康怡敏抬頭一看,是個男人,她嚇了一跳,再看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趕緊擓起籃子一溜小跑,想快點離開。


  「大妹子,我不是壞人,我是你福來哥。」


  康怡敏停下腳步,定睛一看,真的是福來哥,忐忑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真的是你,福來哥,你也來上墳?」


  「是呀,咱兩家的墳挨著,怎麼你一人來上墳?」


  「爹,老了,旺旺上學緊,不能來。


  「哦,四叔的身體好吧?」


  「還行,老了,腸胃不大好,腿腳也不大利索了,但也不閑著,領著一群年輕人下粉條,回到家老喊腰疼。」


  「這下粉條是結實活,像他這年紀吃不消了。」


  「咋不是,我勸他不做了吧,他說,旺旺上學得好好供,等把孫子供到大學了,咱也就不幹了,在家享清福,等著抱重孫。」


  「兒生孫子爺來養,四叔對孫子真的沒說的,比養兒子還上心。」


  「咋不是,不過這不是白養的,他到時候不得孫子給養老送終嗎?」


  福來哥點點頭:「你說的對,播下種子才有希望收穫,你不付出辛勞就甭指望有收成,這養兒育女也一樣,甭問他是親生的還是抱養的,誰待孩子好孩子給誰親,就像我家寶生,對我和她娘可孝順了。」


  康怡敏笑著問:「寶生好吧,我七八年沒見了,長成大小夥子了吧,寶生聰明,長得又壯實,如今幹啥?是上學,還是當工人?」


  程福來沉默了一會兒說:「沒有上學,也沒有當工人,在監獄呢。」


  旺旺娘啊了一聲:「犯啥事了?寶生是個好孩子,咋會犯法呢?是你把他嬌慣壞了吧?這男孩子得嚴加管教,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你是不是覺得不是自己親生,不敢管教?縱子如殺子,就是不是自己親生,該管也得管。」


  程福來說:「我沒有縱慣他,寶生是個好孩子,他是為了救我的命,才犯法的,這般得情義,是那些親生的孩子都做不到的」


  程福來把寶生為救父親的命,將生產隊的牲口拉到集上偷殺了的事情,告訴了康怡敏,康怡敏聽了也是感嘆唏噓「可惜了,寶生是個人才,這要擱到好年景,正是讀書呢,現在卻犯了事,在監獄里受罪,可惜了,真是可惜。」


  程福來說:「也沒啥,如今生活賴,在外邊的人也是吃不飽受罪,寶生說他在裡面生活還不賴,每天七兩紅薯面,比咱們的口糧標準還高呢,寶生能幹腦子活,監獄的領導對他不賴,前幾天我去看他,他還吃胖了,因為他表現好,要減刑,到八月十五就能出來了。」


  康怡敏高興的說:「這感情好,寶生不小了,出來后就給他說個媳婦,成了親,他就收心了,你和梅花姐年紀不小了,該抱孫子了。」


  福來哥說:「是該抱孫子了,大妹子你可不能失信,該是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啥,誠信?啥諾言?」


  福來哥說:「寶生娘對我說,你和她有契約,咱兩家要結成親家,寶生和珍珍不是娃娃親嗎?寶生娘見過珍珍,老喜歡了。」


  康怡敏嘆口氣說:「我巴不得和您結成親家,不說福來哥能幹還厚道,就是個好人,就是梅花姐更是個開明的女人,珍珍有這樣一個婆婆不受罪。」


  程福來說:「那這事兒就定了吧,我回去就給寶生娘說,下面的事情,就是你們女人的事了。」


  康怡敏搖搖頭嘆口氣說:「珍珍不是我的閨女了,她是張銀行的親閨女,他見我把珍珍養的聰明伶俐又漂亮,就起了貪心,用苦肉計把閨女要走了,七八年了,珍珍回到他跟前,他不好好養,閨女沒有考上中學,我看她聰明溫順又俊氣,到底是養了十來年,有感情,不忍心她下地幹活曬著累著,就找萬祥哥說情,讓她進了縫紉社,跟著我學本事,現在可行了,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心靈手巧,手藝都超過我了。」


  程福來高興地很:「那好呀,你給咱保媒吧,到時候我給你擺三八桌專程謝你這媒人。」


  康怡敏說:「這事不好說,珍珍要還是我的閨女,我啥也不要就把閨女給你,可是,張銀行的老婆不行,她是個馬虎怪,還眼高手低,她把閨女當誘餌,一心要釣到金龜婿,說什麼:『俺這閨女才貌雙全,可不能像劉春鳳那二戇子,放著大軍官不嫁,嫁個鄉下土老帽,還要給三個畜生娃兒當後娘,俺這珍珍最不濟也得嫁個洛陽國營廠礦的正式工,或者像馬朝陽那樣的大軍官,能把閨女帶到城裡,俺也得跟上閨女去城裡享清福』這給珍珍提親的人不少,都被她擋到界外了,像寶生這條件,我要去提親,她還不得把我埋汰死。」


  程福來說:「你說的有理,寶生娘喜歡珍珍,也是沖著你的,兒女親家也要對脾氣,才能處的好,你說張銀行那兩口子,我也聽到一些風聲,反正人品不咋樣,甭說他嫌我兒子,就是他不嫌,我也不給他結親家,寶生咋了?雖然坐兩年牢,村裡人都知道是為救他爹,寶生是個孝順的兒子,人又長得帥,精明能幹,還是個獨子,我程家那一大座院子全是他的,村裡說媒的擠破門檻,俊俏伶俐的黃花大閨女,由他挑揀。」


  康怡敏笑著說:「就是,家中栽下梧桐樹,不怕招不來金鳳凰,寶生和旺旺都是好孩子,一定能娶下好媳婦,福來哥你放心,寶生的事我會放在心上,遇到好的就給你說。」


  程福來說:「行,天不早了,我們回家吧。」


  康怡敏說:「您先走,這地里有不少野菜,我再挖些。」


  程福來說:「你家人口少,只有你和公爹兩人,糧食還不夠吃?」


  康怡敏說:」旺在學校,伙食不好,我每星期都給他送兩次饃,這不是青黃不接嗎?罐子里白面不多了,爹身體又不好,得給他貼補一頓麵條,我這挖些野菜,摻點白面玉谷面烙成餅,旺愛吃,還有他那些好同學也愛吃。」


  程福來肅然起敬:「這可是困難時期,像我這棒棒實實的大男人養家糊口都困難,你可是一個柔弱的女人,養著公爹,還要供著兒子上學,你是咋熬過來的。」


  康怡敏說:「就這樣過來了,人嘛,活得就是這點精神氣兒,一想到兒子上學好,能考上大學干大事,我就渾身有勁兒,幹啥不覺得累,當然了,旺也不是我一人在這供,公爹起早貪黑幹活,還有縫紉社的姐妹也給我很多幫助。」


  程福來不再吭聲了,他告別了康怡敏,懷著敬慕的心情,回到家,嘴裡還喃喃自語:「真是一個好女人啊!」


  「老頭子你是在說我嗎?」


  福來嫂搔首弄姿的站到老頭子面前,花白的頭髮挽了一個揝,上面插著一朵狗尾巴花兒,故意歪著頭,擺一個舞台動作,程福來故意繃住臉不笑,福來嫂說:「老頭子,我難道不好看嗎?」


  程福來說:「好看,比豬八戒他媽好看。」


  福來嫂拍拍老頭子的肩膀:「老實坦白,你又看上哪個妖精了」


  「那個妖精也沒看上,家中有一個老妖婆就夠了,再多一個我受不了。」


  「那你讚歎什麼:「真是個好女人」


  「你這死老婆子吃什麼醋?我連讚歎一聲都不行了?」


  「咋不行,你喜歡的就是我喜歡的,能入你眼中的女人不多,說說吧,這個好女人是誰?」


  「是,明賢的媳婦。」


  「那不是怡敏妹子嗎?你見她了?」


  「墳地上見得,」


  「她,怎麼樣?日子過得好嗎?有沒有再走一家?」


  「我問人家這事幹啥?看樣子好像沒有走,守著公爹和兒子過日子。」


  「難為她了,這日子真艱難,她一個女人,咋能行呢?」


  「她還行,把四叔照顧的不錯,還供旺旺上高中,學校伙食不好,她每星期都給旺旺送兩次饃,今天見她,她是給明賢上墳,看見地里野菜多,就在哪挖,說是給旺旺烙菜餅。」


  福來嫂由衷的讚歎:「真不簡單啊,這兩年日子多艱難,你一個大男人,養活我和兒子都養不好,害的兒子住了監,她一個女人咋熬過來的?不行,我得去看看她,幫幫她。」


  程福來說:「聽說四叔身體不大好,你去看看他吧,面罐里還有一些白面,你給蒸幾個白蒸饃。」


  福來嫂是個厚道人,她搬起罐子,將半罐面都倒出來,發了一大盆,蒸了兩大篦子,揭開籠蓋,饃香味竄進福來哥的鼻子,福來哥抽了幾下鼻子,涎水就流了出來,福來嫂揭了一個給他:」吃一個吧,半個月了,都沒有蒸了。」福來哥掰了半個說:「老婆子你也吃半個吧」剩下的都給四叔他們送去吧,這一大籃子蒸饃,夠她給兒子送幾次了,還有一件事,就是你喜歡的那個閨女,已經不是她的閨女了,被人家親爹娘要走了,如果你要真喜歡,就請她保媒給寶生訂下吧。」


  福來嫂擓著一大籃子白蒸饃來到張家,門虛掩著,進了門就叫:「怡敏妹子,梅花姐來看你了。」沒有應聲,康怡敏去縫紉社加班了,四叔也去外邊抱柴火,「這門虛掩著,咋沒有人?」福來嫂就坐在院子里等,進來了一個姑娘,十七八歲,個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穿一件紅格格粗布大襟襖,很合體也很乾凈,鴨蛋臉消瘦有點蒼白,這也難怪,生活差嘛,營養不良,只要有白蒸饃,熬白菜餵養著,這小白臉很快就會變成花咕嘟,福來嫂看著就想用手去摸一摸,那雙大眼睛水靈靈的也好看,最漂亮的是兩條大辮子,黑黝黝的拖到腰間,用紅絨繩紮起來,顯得利索又精神,福來嫂目不轉睛的打量著姑娘,姑娘也睜大眼睛看著她「這不是寶生哥的娘嗎?」


  「你就是珍珍?」


  珍珍點點頭,福來嫂笑模嘻嘻的看著珍珍:「真排場啊,才幾年不見,就長成了這樣水靈的大姑娘」福來嫂的眼中散發著愛憐的光暈,看的珍珍不好意思說:「您是找我姨的吧?我去給您叫。」


  珍珍一溜煙得跑了,福來嫂笑吟吟地望著珍珍的背影,將手掬成喇叭狀:「姑娘,你就是我相中的兒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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