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第一卷·完
我臉上的笑容一僵。
「我也希望……」他看著我的眼睛,說道,「……我們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聲音不大,帶著點變聲期的嘶啞,但並不刺耳,反而有種特別的風味。
我微微皺眉,伸手抓了抓頭髮,然後突然想起來今天是特意打扮梳了髻的,我這一抓肯定抓亂了。於是乾脆在頭上摸了幾把,摸到玉笄抽出來。原先被玉笄定住的頭髮全部散了下來。我隨便甩了甩頭髮,讓他們乖乖地待在腦後,然後把玉笄塞進衣襟里,又摸了幾下,確定不會掉出來之後,我仰頭看他。
「所以說,」我頓了頓,組織了一下語言,「是誰把你治好了?還是……你騙了我?」
「.…..對不起。」他深色的虹膜在夜色中,更是暗得如同一團墨。嘴角微微抿著。
我說不好我現在是什麼心情。理智上來講,他能說話,我應該為他感到高興,而他欺騙我,我應該感到憤怒和悲傷。所以,我的心情應該很複雜才對。
可是我沒有。我非常冷靜。就是因為非常冷靜,所以才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唯一的感覺就是,剛才點蠟燭坐樹上唱歌什麼的,好像有點蠢啊。奇怪,之前怎麼沒覺得。
我只好又伸手抓了抓頭髮。
「嗯……你還有什麼想說的?」我又抬頭看他,然後意識到自己的話好像有點奇怪,就又補了一句:「我是說……唔,你,你應該……還有什麼想告訴我的罷?」
他沒說話,直直看進我眼底,與我對視。墨色的眸子沉靜如一潭死水。
我敢說我現在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因為我本來也沒有。
我眼睛睜得太久,有點酸,於是眨了眨。
「我不能和你去京城。」
我不由地皺眉。
「可是你不是說……」聲音戛然而止。
是了。我想起來了。他只是說願意隨我回京城。從來沒有說過會與我回去。
想通了,我的眉便也鬆了下來。面無表情地繼續抬頭看著他。
「知道了。還有呢?」
「我從未失去記憶。」
「嗯。還有呢?」
他的眉微微蹙起,好似對我過於利落過於直接的回答有所出乎意料。
我無謂地聳了聳肩。
其實這事我早就猜到了。從他剛來青雲宗,我從背後拍他,他卻滾出老遠躲避的時候,我就猜到了,但也沒敢肯定,後來通過慢慢觀察,我才逐步確定,他騙了我,他根本就沒失憶。不是我眼多毒,只不過是那個時候他才七歲個小孩兒,再成熟又能懂什麼掩飾偽裝,而我偏偏又是個披著五歲小蘿莉皮的中年怪阿姨,刻意觀察之下,當然無所遁形。
所以他成功隱藏了自己根本就不是個啞巴的事實這點,我還是很佩服啊。
「.…..有件事,我必須要去做。」
「報仇?」
「.…..是。」
「哦。還有嗎?」
他沉寂的眸子突然動了一下,像是有誰攪亂了硯池裡的那灘墨,深色的暗氤氳著,流轉著。好像一個漩渦,能吞噬一切。
「能不能等我?」尾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等你?」
「我了結一切后,會……」
「那你不來怎麼辦?或者說最後被了結的是你怎麼辦?我可不會把一輩子蹉跎在等待這種事上。」我依舊面無表情,用無比冷靜而又冰冷的語氣說著好似很殘忍的話,心底卻泛不起任何哪怕一絲波瀾。
他的瞳孔一縮。然後我感覺到我的一隻手被抓住了。快而猛。
本就被凍得有點僵的手,在他用力的握攥之下,隱隱發疼。
我甩了甩手,想讓他松一點,卻發現被抓得更緊了。沒辦法,只好任他捏著。
他的手也很冰。好像比我還冰。記憶中,他的手總是暖的。
「.…..你及笄之前,最遲到那一天,只要我還活著,我一定去京城找你!」他氣息有些不穩。這是他唯一一句染上強烈感情色彩的話。
我盯著他的眼睛,我能看見沉沉黑色裡面暗藏的風暴。
他在等,等我給他一個答案。死刑或者無罪釋放,只有這兩種選擇。
在這個過分寂靜的夜裡,借著不停躍動的燭光,我又再一次地細細端詳眼前這個人的臉。
皮膚很白,但不像我是病色的蒼白,而是一種潤白,讓人無法懷疑其中蘊藏的生氣與健康。睫毛很長,卻又不讓人覺得誇張。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這張臉上的一切都無可挑剔。尤其兩片唇薄厚適中,唇色淺粉,比一般女子的都要嬌艷,唇紋很淺,觸感……很不錯。
我忍不住伸出沒有被禁錮住的那隻手,撫上他的臉,拇指拭過他的唇瓣。
九年前的那個孱弱但美麗得驚人的孩子,終於長成這樣一個更加讓人為之著迷的少年了。
這張臉,值得嗎?
……
值得吧……
「你不會有第三次欺騙我的機會。」我淺淺地笑了。
然後被緊緊地攬住,用力地勒進胸膛,彷彿要擠出我胸腔里的所有空氣,彷彿要與我融為一體。
我感覺到一瞬間的窒息。
「我困了,回去罷。」
身子一輕,我被橫抱起來。
一路無話。
回到枯榮苑,他進門把我在床上放下,扯開被子蓋好,便起身要走。我拽住他的衣袖。
「阿糯。」我軟著聲音喚他,「抱著我睡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我抱住他的胳膊,像小貓似的蹭了蹭。
他身子一僵,然後慢慢,慢慢地坐到我的床邊。
我從他身後抱住他,湊到他的耳邊。
「我會有很多時間想你的。」我在他耳尖上輕輕啄了一下。
他反身抱住我,倒在床上,然後用一隻手把被子拉好。
「睡罷。」我聽見他低聲說。
我在他懷裡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閉上眼睛。
「明天早上不用叫我,我會睡很久。」
他沒說話。
過了很久,我都快要睡著了的時候,我聽見,頭上傳來一個極淺的嗯。
一夜無夢。
我醒來時,看見正午的陽光越過窗沿,拉出一道傾斜的耀眼。
枕邊人早已不見,連餘溫都不曾留下。
只有一支刻好的梨木花簪靜靜躺在枕上。
此去,只願不變故人心,歲歲梨花相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