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折磨我許久的幻覺
開學之後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去學校報到，買二手的教科書，斤斤計較每一個日元，去銀行開賬戶，辦電話卡，去市政府辦理住民票和保險。這幾日我都奔波於此。可是有鄭重陪在身邊，這個細膩而溫柔的處女座男子，辦事的途中我們在外面吃飯，吃完飯後走在路上突然起風了，他會擔心我受風著涼，突然有些慌張。直到我們走到了太陽底下的時候，他如釋重負地說：「有太陽照著就好了。」
辦好日本的手機卡后第一個打電話給我的人，是鹿兒，眼睛里沒有陰影的鹿兒，電話里他的聲音是欣喜的，我們兩個人各自的城市離得並不遠，電話里他主動說：「這個周末我們出來見面。」聲音堅定似乎不能拒絕。
與鹿兒清晨的約會。我有些起晚了，匆忙起身洗漱穿衣。
這個夏天的清晨我聽的是蔡健雅的《陌生人》，每當前奏那清脆的有些悵惘的鋼琴聲響起的時候，我便能想起那段時間凌晨空白的停頓，想起黎明時分打開房間窗子看到天邊朝陽閃爍著的耀眼光芒，彷彿看到了天國，深深呼吸一口冰涼空氣，這個城市的空氣有鄉村的清新味道。
眼眸睏倦，頭腦昏沉，我站在清晨六點的車站等待鹿兒。街上行人不多，整個城市冷冰冰的，似乎還在沉睡。在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買一罐冰凍咖啡，放在臉上消腫。再為他買一罐他喜歡的冰凍檸檬汁，是玻璃瓶裝的，我記著他喜歡。天色漸漸明亮，停留在清新空氣之中不一會便神清氣爽，內心澄澈。
鹿兒出現的時候穿了一件黃色的外套，明亮輕快的顏色在灰暗的城市黎明裡跳動著，像新生的太陽一樣。
為何你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總是那麼地色彩斑斕？
在新幹線上我的視線穿過鹿兒的側臉，看到車窗外的風景，彷彿故鄉的田野。我想起孩童時每年暑假我會乘電車去探望外婆，父親把我送到車站，我戴起小小MP3的耳機，一臉純真。
此刻我看著鹿兒乾淨的短髮，幻想著也許有一天我會帶著他回家，像現在這樣再次搭乘熟悉的列車穿越童年的田野，把他帶到我的外婆面前，驕傲地向年邁慈愛的外婆介紹這是我愛的人，那麼愛我的外婆一定會接受他，接受我們不尋常的關係，她只要我幸福就好，想到這裡我輕輕地笑了。
鹿兒轉過頭來，問我在笑什麼。我輕輕搖了搖頭，他也就不再問。他是這樣一個溫柔的男子，彷彿與我心靈相通，即使相對沉默也覺得平靜淡然。我的耳機里還在放淡淡地放著那首《陌生人》。
這一生我們要不斷地學會如何告別，生命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邊走邊告別，最終什麼也不剩下。曾經愛過的人，告別的時候痛苦得像割掉身上的一個器官，但還是要若無其事地生活下去。
我不難過了，甚至真心希望你能幸福
當我了解你只活在記憶裡頭
我不恨你了，甚至感謝這樣不期而遇
當我從你眼中發現已是陌生人了。 ——
蔡健雅《陌生人》
那天我和鹿兒去了一座神社。神社坐落在一座靜謐的山巒上，高高的階梯兩旁遍布著石碑墳墓，天色有些陰鬱，但是因為和鹿兒走在一起所以沒有一絲恐懼。
九月的天氣，漫山遍野的黃葉遠飛，我和鹿兒，一個陌生的沒有歷史的男子，在這樣奢侈的背景里繼續著我們的故事，站在鹿兒的身邊，他衣服上散發出的洗衣粉清香讓我感覺沉靜，黃葉遠飛的景色是這樣地美，蕭瑟蒼涼的美，幸好有人與我一同欣賞。
我們終於抵達山上的神社，我抽了簽。是一支吉簽，上面寫了一首詩。
異夢生英傑，
前來事可疑。
芳菲春日暖，
依舊發殘枝。
我想冥冥之中神明早已洞穿我身上罪惡的痕迹，那些惡魔曾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記，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緊緊粘連在我此生的肉身上難以剔除，可是神明是眷顧我的，我要等待我的芳菲春日，突然心安了許多。而且此刻身邊還有鹿兒，美好的鹿兒，他陪在我的身邊與我形影不離。
認識一個陌生人彷彿進入一個陌生的國度。我愛人般的國度，我想進入你的宇宙，學習你的語言，了解你的傳說神話，遍游你的山川河流，我還想知道在這個國度曾有多少朵花盛開。
離開神社的時候鹿兒和我約定明年今日，我們要故地重遊。雖然明知這是不會實現的約定，但仍然心存感激。
我們走在傍晚盛夏的小路上，空氣里流淌著奶油般濃厚的溫暖感覺，走過林間的時候可以嗅到清涼的風，如同小鹿啜飲林中清涼溪澗，我們走了好久，腳步還是輕快，耳邊蟬鳴依舊旺盛，都是年輕的蟬，已經有很多蟬死去了，夏天也許很快就會過去。
天色已經昏暗，路燈漸次亮起，我們站在分叉路口，我抬起頭，看著陰影里鹿兒的臉，街燈照出一臉黃。我想起那箇舊句子。
「今夜的你輪廓太好看，凝住眼淚才敢細看。」
喉頭突然地哽咽，我想起第一次心裡迴響這句話的時候，路燈下的臉龐，是顧明耀。
我大連的男人，顧明耀。這個名字一直像一個陰影一般尾隨著我，可我曾經無數次心甘情願隱匿在這陰影之中，情願就這樣活在你的陰影下永遠地仰視你，你的胸膛太健壯，你的臉龐太好看，你曾在雨天撫去我頭髮上寒冷的雨水，你曾在雪天將我擁入你的大衣，你曾是我年少所有的夢想，你曾是我的山川河流，你曾是我的朝陽雨露，可是後來我還是離開了大連，離開了顧明耀。
於是我又一次跌入回憶，作繭自縛般的，讓自己跌入流失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