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邊的朝陽
這日我來到鹿兒家做客，他家是日本風格的一戶建，一棟精美的小洋房，門口懸挂著聖誕節遺留下來的裝飾品，刻著「MERRY CHRISTMAS」字樣的木頭圈子上纏繞紅絲綢蝴蝶結，下面垂掛著金色鈴鐺，鹿兒開門的時候會叮叮噹噹響起來，他穿一身藍格子棉布睡衣，上面殘留難以洗去的咖喱印漬，可以想象得到他穿這件睡衣站在廚房煮溫暖的咖喱的樣子，充滿生活氣息的男子。
我深入鹿兒的家中，一個人隱秘的空間，房間里有他身上睡衣的棉布氣息，還有一些暗香漂浮。
他家養了三隻貓。我只在成年後養過一隻小雜種狗，獨自居住上海的時候，在地鐵車站撿來的，小狗晚上不睡覺陪著我失眠，吃東西，寫作。喜歡貓的鹿兒是一個容易付出愛的人，願意用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付出愛。而我不是，我的愛稀缺，我一直都在索取踏實的愛，如同一隻忠誠的小狗給我的愛。
我們兩個都是巨蟹座，敏感的巨蟹，如果這一生得到很多的愛，就會放棄虛妄，生命如同一朵玫瑰盛開，鹿兒是這樣的人，可我不是，我是沒有得到足夠愛和安全感的巨蟹，小心翼翼，寧願讓自己墜入黑暗。所以當我看到他的臉，光明的另一半，像是另一個我自己，這個時候我是嚮往的，我在想我是否也可以像他一樣，有一天我也可以天真地笑，笑容里有燦爛陽光滿溢出來。
「我從小是被祖父祖母帶大。」鹿兒對我袒露心聲：「我出生的時候母親難產而死，父親後來去英國工作，並在那裡有了新的家庭，我的祖父祖母是企業家，富有而慈祥，他們盡量給我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可我仍舊想念我的母親，小時候家裡的庭院里有一顆櫻花樹，我在樹榦下埋著一個餅乾鐵盒子，裡面放著我母親的照片，和我寫給她的信，為她畫的畫像，我不允許任何人涉足那裡，細心地把她保護起來。」
「但是我知道」鹿兒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知道在我死去的時候我會去往另一個世界，在那裡我的母親會來接我。」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悲傷，沒有一個人可以理解另一個人的悲傷，但是至少我們可以擁抱，可以互相傾訴，我會認真聽他說話，他也會認真聽我說話，已經好久沒有人願意認真聽我說話了，我們可以在這個諾大蒼涼的世界里相互取暖。
是傍晚到的鹿兒的家，我趴在他家的木頭餐桌上，邂逅了窗外一場日落。他留我在他家過夜，洗過澡后換了他的衣服，寬鬆的白色T恤和棉布睡褲，他家開很低的冷氣，我的頭髮還是濕濕的，我們兩個人蜷縮在沙發里，他教我打連接在電視上的任天堂遊戲，一直打到深夜零點，我們決定出門吃東西。
已近凌晨，去了他家附近24小時營業的牛肉飯屋，深夜客人不多，幾乎都是加班的白領，有著疲憊的神態，每個人不發一言，沉默地吃飯，離開。只有店員清脆的招呼聲響。桌子上是隨意取拿的加了很多冰塊的冰水，喝下去彷彿一條寒武紀的冰川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心臟。我們點了牛肉飯，配滾燙的味噌湯。桌子上擺放各色調味品，鹿兒告訴我往牛肉飯里加辣椒粉會特別好吃，我試了一下，果真如此。
吃過飯後我們又去了便利店，鹿兒開一輛深藍色的雪鐵龍，我們找到一家羅森，買了飯糰，便當，沙拉，三明治，小甜點，冰凍咖啡果汁和牛奶。臨走時我還買了熱騰騰的關東煮，這種只有在冬天售賣的食物，在夏日的羅森也有賣。
我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吃滾燙的關東煮，和鹿兒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我們也許可以就這樣在夜色中離開，就我們兩個人，他的車裡有充足的食物，彷彿可以就這樣開往世界的末日和盡頭。
已經凌晨四點。「我們去海邊看日出吧。」鹿兒突然興奮對我提議。我毫不猶豫地說好，我們似乎是雙生兒，總是心意相通。
車子駛近這座城市邊緣的海岸線，天邊已是灰濛濛的，我曾以為我的世界就是灰濛濛的，後來有一個男子駕車帶我趨近輝煌燦爛的朝陽，我才知道我始終可以追求自由和光明。在梵高的書信集里讀到的一句話：「要去追求自由和光明，不要讓自己過度深陷世俗的泥淖。」始終記在心裡。
我們走下海邊的石頭台階，黑暗的海水洶湧，我的身上裹了鹿兒寬大的白襯衫，兩個相似的巨蟹座男子，都像月亮一般能量微弱，他是月球明亮的一面，反射太陽的光輝，那些愛的光輝，而我是月球陰暗的那一面，沒有光輝，索性永遠不被人看見。
但我們兩個人卻在這個世界上惺惺相惜。看著身邊這個高大的男子，朝陽逐漸渲染上他的面龐和頭髮，黎明時分的海風呼嘯，他的體溫在身邊若影若現，觸碰到他的皮膚卻是冰涼的，我愛他，可是我知道我們永遠不會在一起，他會有他的愛人，他會像一隻貓咪一樣對那個人撒嬌，那個人即使如風一般自由，也願意一生將他抱緊。我和鹿兒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彷彿從同一個起點出發，卻背對著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如果鹿兒是另一個我自己，那麼他不愛我，是否就意味著在我心裡我是不愛自己的。
他的微笑里可以滲透出陽光，他的眼眸里有霞光萬丈，而我只能向你展示我的黑暗和絕望，試圖以此打動你。
我咧開嘴笑的時候看似天真無邪，實則如同地獄裂開了隙縫，無數痛苦的靈魂探出腦袋，伸出手臂，發出恐怖的呼喊。
我們坐在石階上吃從便利店買來的便當，還是微溫的，天邊的朝陽已經如同年輕的神張開翅膀，一層一層深藍的翅膀化作密雲在天空舒展開來，俯瞰著渺小的我們，觀望我們各自的歷史和命運，然後在空曠的天和地之間發出輕輕的嘆息，化作海風送到我的耳畔。
那個清晨我無比害怕鹿兒會消失，這個世界上唯一愛我的靈魂，害怕他會在遺失的時間裡失去蹤影，人間蒸發。我想我又一次變回了粘人的小孩子，小心翼翼地生怕對方會離開。因為，我曾這樣依賴著明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