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劍仙人醉
夜色美么?
在起風之前,那足夠美,否則曹亮也不會選擇在今夜。
起風之後,那就變成了夜黑風高之夜。
夜黑風高殺人夜,說的就是現在。
六扇門豫州青衣捕頭曹亮死了。
二十年前叱吒江湖的白鹿道人也死了。
來自大海另一邊的快刀安培也死了。
夠了么?
不,還不夠。
也許對很多人來說足夠了,畢竟一個青衣捕頭的死亡是會引起一系列連鎖反應的,至少謝家首當其衝。
其實無論曹亮死也好,活著也罷,無論怎樣白鹿道人和謝家都會扯上關係,因為朝廷的理由足夠多。
謝家的衰落已經不能避免了,盛極必衰是千古不變的道理,謝家已經足夠興盛了,當謝家影響到朝廷的控制力就註定了衰敗。
二十餘年前的謝家,充其量也只限於上蔡縣以及周圍臨縣,可現在的謝家莫說汝南郡,便是對整個豫州都有莫大的影響力,也許謝家和真正的頂級世家門閥來比還有些差距,不過謝家終究已經是不容忽視的存在之一。
如果說謝家的崛起離不開謝斐,那麼謝家的興盛肯定就離不開上蔡先生的橫空出世了。
劍十三緩緩走向謝斐,這個在二十餘年前帶領謝家崛起的老人。
二十餘年前他還很年輕,還不到四十歲的他正是他人生的巔峰,他遊走在豫州眾豪族之間,他用禮義廉恥換來了大漢國的優待,也換來謝家的崛起。
他若是生於江湖,也必然是一方豪傑,可惜他不是江湖人,也不懂江湖人。
台下的隨從,奴僕們早已上了台,可那又如何?這其中不乏武功高強的護衛,他們卻只能站在瑟瑟發抖的主人身邊,甚至連武器都拔不出來。
謝斐也一樣,在刀劍面前面不改色者太少,這個曾經面對大漢的已逝先帝都能侃侃而談的豫州謝斐,如今也不過是一個活了一甲子,不願面對死亡的老者罷了。
江湖人,生於江湖,亡於江湖。
權謀者,生於權謀,亡於權謀。
當劍十三放棄劍,選擇另一把武器的時候,就已經註定謝斐今日不能倖免,上蔡謝家族長的死亡、青衣捕頭曹亮的死亡,這便夠了,足夠將水攪渾,生起一番腥風血雨。
有一些不平庸的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並不會生出奮起反抗的念頭,也不會生出寧死不屈的念頭,他們往往也不會跪地求饒。
謝斐就是這樣的人,他經歷了開始的恐懼,現在他只剩下坦然,謝斐的嘴角掛起一絲無奈的笑容,他抿了一口酒。
酒是好酒,可偏偏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有沒有法子讓你不殺我?」明知故問還是要問。
劍十三看向謝斐的眼光有一點憐憫,可聽見這話又變得很無奈。
被殺的人無奈,殺人的人也無奈。
「沒有。」劍十三的神色有些迷茫。
「我要體面一些,至少傷口要小一些,血漬不要那麼明顯,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不會倒在血泊中。」謝斐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後跪坐在案幾前,一時間頗有些意氣風發的樣子,一個將死之人竟然還提這麼多的要求,果然怪哉。
「好,我答應你。」劍十三的眸子依然那麼迷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有遺言么?」
謝斐笑了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為家族活了一輩子也該放手了,請動手吧,能死在閣下的劍下也算不枉此生了。」
劍十三的神色瞬間清明,他凝視著著這個老人,心有感觸?還是憐憫?他也不知道。也許謝斐的下場就是他的下場,可他終究也已經無路可退了。
藍茗斟滿一杯酒,緩緩倒在案几上,他呢喃道:「江湖之中,朝堂之上,都沒有簡單的人吶。」
不錯,在二十餘年前的諸國混戰之中,帶領謝家崛起的人豈是普通人?至少臨死前的那份坦然,絕大多數豪族門閥的族長都未必做得到。
劍出,心窩。
劍十三在某種意義上稱得上君子,因為他足夠信守承諾。
寶劍也足夠快,它在謝斐的心上輕輕一觸,一小股鮮血緩緩從衣襟上流出,謝斐既不悲哀,也不難過。
謝斐跪坐而死,即便是朝堂中的當代大儒也不一定比謝斐的姿勢更合乎禮儀。
風越來越大。
多少有一些悶熱的夜晚已悄然不在,可夏季的夜不該有微涼的感覺。
一人踏階而上,猶如仙人信步閑庭一般。
他不是仙人,他只是一名酒鬼,一個不修邊幅的酒鬼。
南晉有劍仙,酒中有杜康。
「小鬼,咱們又見面啦!」酒鬼嘻嘻而笑,哪裡有半分劍仙風采。
「老酒鬼,你來的可真不巧。」藍茗也笑道,他對這個大名鼎鼎的酒劍仙只有好感,而無懼怕。
「哈哈,還真是一個不吃虧的臭小子!」相比於他的名字杜康,他更願意別人叫他酒鬼,他也總是以酒鬼自稱。
藍茗還未說話,小扶搖便探出頭,伴著鬼臉道:「老酒鬼,也香不到哪裡去!」
「不錯,酒鬼的確不算香。」他生性豁達,聽見這話反而更覺得親近,當下也不生氣,打開酒葫蘆,咕咚咕咚就是一大口酒下肚。
藍茗微微點頭和酒鬼身後的胡馨二人打著招呼,胡馨也點頭示意,她不並怪藍茗,因為正是藍茗讓她明白一些道理,她也知道藍茗當日的確是為了她好。雖然不怪可終究心中難免有些介懷,畢竟她也只是一個年紀不過二八的女孩。
小扶搖笑嘻嘻的對胡馨擺手,胡馨原本還微綳著的神情不由得露出微笑,眼緣往往很難解釋,就像胡馨和小扶搖,她們互相有著堪比親姐妹的好感,從第一次見面便已經生出。
「哈哈,小鬼你師徒二人還真合酒鬼的胃口!」酒鬼又是一口酒下肚,也不擦拭沾在鬍鬚上的酒漬,真不知道是不拘小節還是邋遢。
藍茗微微一笑,端起杯一飲而盡,他心中自然是很敬佩眼前的酒鬼,南晉劍仙,一酒一劍便傲立天榜八聖之一的酒劍仙杜康。
只是不知道這酒鬼為何以酒名作人名,當真是嗜酒如命的緣故?
藍茗忽然想到那年雪夜,燕雲山上他們弟子四人跪坐桌案之前,和師父一起論述古今。
那一年小師弟還不曾入山門,大師兄也不曾下山。
那一夜雪格外的大,夜格外的冷。便是不會喝酒的小師妹也都抿上一兩口酒。
杜康其酒,清冽通明、柔潤芳香、醇正甘美、回味悠長,不可謂不秒。杜康在酒中的地位就好像劍在兵器中的地位,先不論此酒乃是古君王杜康始造,便是幾千年以來也盡得風流讚譽,數不盡的文人墨客以詩詠酒,以酒助興,觥籌交錯之間又哪裡少得了杜康酒。
曾經三分天下的諸侯王也曾賦詩,「何以解憂?惟有杜康。」更有自稱「不樂仕宦,惟重杜康。」的詩人雅士為其增添風采。
師徒五人從酒談到了杜康酒,又從杜康酒談到了酒劍仙。
藍茗曾問,「師父,酒劍仙的劍快么?」
師父道:「不快。」
藍茗問:「那如何殺人。」
師父輕聲道:「不殺人。」
藍茗心想也許今夜可以一見這不殺人的劍。
「酒劍仙杜康?」劍十三的瞳孔不由自主的收縮,既緊張又興奮,甚至有一絲他不知道的恐懼。
酒鬼嘻嘻而笑,道:「嘿嘿,想不到你還能認出老酒鬼。」
「哼哼,你什麼時候也開始關這些俗事。」劍十三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也越來越沙啞。
「滴水之恩,該當湧泉相報,胡適死了,我只能報在他的女兒身上。」
「你不一定能殺死我。」
酒鬼杜康點了點頭,他岔開話題問道:「金刀鏢局數十口命案是你所為?」
劍十三點頭道:「是我。」
酒鬼嘆了一口氣,「你雖然蒙著面,可我卻認出你是誰。」
劍十三沉默不語。
「名望、權利、武功、金錢、美色,你一樣不缺,縱然千百年後江湖中也定然會記得你,那你又為何做這般糊塗事。」
「人的慾望永無止境。」劍十三的語氣有些落寞。
「不錯,也只有慾望生成的野心才會讓你選擇這條路。」酒鬼又喝了一口酒,似乎只要他活著,就會不間斷的喝酒。
「我縱然窮極一生也追不上你和冷漠。」劍十三突然話鋒一轉。
酒鬼不由得微微一怔,苦笑道:「是啊,更何況上面還有那個老傢伙,江湖代有人才出,想來用不了多久便有不止一位可領劍道風騷的年輕人。」
劍十三卻偏頭看向藍茗,笑道:「不錯,所以我只能追求慾望。」
夜更深,雲遮月。
風漸大,樹不靜。
滴答、滴答,夜空滴下了雨水。
夏季的雨說來就來。
瓢潑大雨飄然而下,濺在台上石階發出陣陣悶響,噼里啪啦的就像在鍋中炒豆子一般。
小扶搖他扯了扯藍茗的衣袖道:「師父?我們去亭子里躲一躲吧?」
藍茗輕輕搖頭道:「齊大哥的孩子不會怕這一場雨。」這一句莫名其妙,小扶搖無奈下將小齊骨抱的更緊一些,儘可能的為他遮擋雨水。
瞬息的功夫,台上霧氣瀰漫,那是大雨的緣故。
劍十三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他頜下微須,鷹鉤鼻,一雙眼在雨中顯得更為格外明亮。他的臉龐有些清瘦,若是單純外貌來看算不上什麼特殊,可當他扔掉劍鞘,橫劍而立的時候,整個人變得極有威勢,不怒而威。這定然是久居高位之上才能養成的氣質。
「我是薛峰。」
他的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聽清了,相比於那份野心,現在看來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不得不放棄之前的偽裝。
他可以為了野心蒙面殺害金刀鏢局數十口人命,也可以在劍上抹毒偷襲無辜,甚至可以殺死許許多多的人。
可他在比劍的時候,從來都是堂堂正正,哪怕這次比的是生死之劍,哪怕會帶來無窮無盡的後果。但都不重要,因為他是薛峰,五嶽劍派的盟主,華山派掌門,華山劍神薛峰。
他的面前站著天榜八聖之一的酒劍仙,明知不敵也要亮劍,正是他薛峰的劍道,所以他要以薛峰的身份堂堂正正的亮劍。
藍茗不由得微微一怔,脫口而出道:「薛峰!」他心中苦笑不止,那一夜薛峰終究是手下留了情,不然他恐怕早就死在劍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經明了。
只怕薛峰的背後還有不少的人吶,不知為何藍茗想到了參與謀反的霍元樓和風言風語的徐州莫家,藍茗有一種直覺,薛峰肯定和他們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也許這是一場席捲天下的陰謀也說不定。
暴雨,傾盆。
「徒兒,好好看看這一劍,能學多少就要看你自己的悟性了。」酒鬼微微側身對身後的胡馨說道。
「扶搖,你也好好看看這一劍。」藍茗也十分認真的對小徒弟說道。
酒鬼大笑一聲,道:「一壺劣酒三百兩,唯有杜康換江山,勸君但引三杯酒,不醉三年不要錢。」
酒鬼不曾拔劍,但已足夠瀟洒。
他深吸一口氣,卻已足夠豪邁。
啪!一滴本應直直落在地上的雨水,卻飛了出去,筆直的激射而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一滴不起眼的水珠所吸引。
一滴、十滴、百滴、千滴。
他輕輕吐出了這口氣,數之不盡的滴滴雨水匯聚成一柄柄水劍。
數之不盡的水劍懸於空中,忽然激射而出。
嗆!
一聲輕吟,薛峰拔劍了,招式?早已經不重要了,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經不拘於招式了。他的劍足夠鋒利也足夠堅韌,當然也夠快,一道道劍光劃過,一柄柄水劍墜下。
劍光之下,沒有一柄水劍能夠穿透那道劍網。
叮叮叮!水霧瀰漫中的水劍好似鐵劍,薛峰每斬落一柄水劍必然發出一陣響聲,就像斬落一柄真正的劍一樣。
終於,水劍不再出現,薛峰持劍而立。
他畢竟是薛峰,這還傷不到他。
酒鬼再次深吸一口氣,剎那間他身前三尺生出一股強大的氣機,周圍的雨水彷彿都被這股氣機所牽引。
他然後猛然吐出這口氣。
劍便已成。
劍成於呼吸之間。
風雲若在,必定乍動驚變。
台上的雨水忽然停滯,被一股無形力量所阻擋,再也沒有一滴水能落在台上。
漫天大雨似乎都已經被這一柄水劍所裹挾,形成一柄真正的水劍,酒鬼輕笑一聲,抬頭大喊道:「我有一劍,仙人敢醉否!!」
聲音響徹蓍台之上,更響徹天地之間。
劍已出,劍意衝天!
這一劍如同飛流直下的瀑布,也好似天空劃過的流星。
氣機牽引之下,案幾微微顫動,好似地動山搖的前兆一般。
只見冷靜的薛峰依然鎮定,雙足輕輕一點向後飄去,輕柔的像是一陣風,可當他落地就像那生根的老樹,任憑風吹雨打也不搖動分毫。薛峰深深吸氣,他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退,只見他整個人激射而起,人在空中的他已化作了劍柄,直直的對上了這柄水劍。
薛峰的劍不停的微微震動,劍氣帶起罡風,猶如龍捲風一般,捲起一切。
就像一柄鋒利的寶劍對上一柄木劍,薛峰的劍從水劍的劍尖穿過,將水劍一分為二。
然後是劍身。
最後是劍柄。
忽然,一陣劍氣迎天之上,衝破雲霄。
劍散。
散的平靜。
酒鬼從未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