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所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自然是情人間的哀怨離愁。


  而神魂被隔絕於肉身之外,潛藏在識海之時,放眼一片漆黑,無聲無息,無始無終,彷彿被流放到了世界盡頭。


  時間在這裡不成概念,歲月蹉跎,只有一點記憶微光伴隨左右。


  便是一日,也已經年。


  ……


  香風襲來,少女雀躍著撲進白羽生的懷抱,耳鬢磨蹭臉頰,暖意從肌膚融觸到心底,不覺間一切煩惱被拋下。


  白羽生微微眯眼,享受著這難得的輕鬆一刻,兩息后,他抬手緩慢而堅決的將少女分開,徐徐善誘道:

  「四月娘,現在有很多暴露狂在桃花源四處現身,危害廣大婦女們的身心健康,你說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唔……」青丘四月思索了一下,握起小拳頭,「要暴力制裁他們呢!」


  白羽生點點頭,投以了讚許的目光,青丘四月收到讚許,眼睛眯成了月牙兒。


  兩人其實是久未相見,但卻毫無一絲生疏。易歸燕面帶微笑,她知道眼前這一幕有多麼可貴。


  「喂喂,那隻該死的臭狐狸,你知道該對強者頂禮膜拜嗎?本座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跪下來求饒,我便放過你一條性命。若是再負隅頑抗,定要燒你個灰飛煙滅!」


  那條水線已經被火焰焚為水汽,奚落的大眼睛閃著幽藍光芒,它完全不能接受自己被蔑視、忽視,乃至於無視。


  怒氣勃發,天地元氣開始詭異流動。


  青丘四月這時才注意到現場這不尋常的氣息,但她的反應卻讓白羽生和易歸燕都抹了一把冷汗。


  「為什麼要膜拜呢?」她轉過頭,忽生驚喜:「呀,好可愛的貓咪,鬍鬚好長好白,還會說話……誒,貓貓你怎麼沒有尾巴,是被人切了嗎?好可憐哦!」


  素手輕伸,她滿臉憐惜,慢慢湊上前去似乎是想要抱起奚落。


  「貓貓別怕,我來當你娘你就不會可憐了呢。」


  你怎麼沒有尾巴……


  被切了嗎……


  好可憐哦……


  我來當你娘吧……


  奚落的貓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鼻孔呼哧呼哧噴出蒸汽,兩團橙黃色的光芒在手上凝聚。


  空氣頓時凝重無比。


  眼看大戰將啟,易歸燕苦惱的揉了揉太陽穴,低身將奚落抱在懷裡,介紹道:

  「四月姑娘,這位是折耳獸一族的奚落大人,按照你們妖族的說法,便是遺族……」眸子轉動,她帶著某些期待說道:「你知道什麼遺族嗎?」


  半途被截道,青丘四月的小嘴撅了起來,鼓著腮幫子只管搖頭,卻是不發一言。


  易歸燕和白羽生同時會心一笑,知道內部隱患已經去了一半,接下來只要說服奚落便可以上路了。


  「奚落大人,我們人族有言,大人不計小人過。成為大人物的第一步便是要心胸寬廣,四月姑娘只是無心之失,大人何必斤斤計較。若是傳出去,豈不是讓天下人看了笑話!」


  易歸燕苦口婆心的勸道。


  「正是正是,四月娘失了神智,做事一向與小孩子無異,奚落大人你與一個小孩子計較,未免也太失身份了!」


  白羽生接著勸道。


  兩人勸完,奚落的臉色才好看一點,它對著青丘四月冷哼一聲,然後將頭一轉,來了個眼不見心不煩。


  白羽生暗舒了一口氣,心臟終於跳回了肚子里。只是側頭一看,青丘四月的小嘴撅得老高,怕是能掛起醬油瓶。


  他在心裡哀嘆,怎麼忘記了四月娘不愛聽年齡小這一茬,趕緊三步湊做兩步,臉上掛著笑容哄起了少女。


  而在另一邊,易歸燕撫摸著奚落的毛皮,雙眉緊縮,似乎是在思量某些為難的事情。


  片刻后,白羽生的逗趣聲漸漸平息,她也下定了決心,素手輕揮,不急不緩的拍在穀雨肩上。


  「十六歲了,你也該是時候長大了。」


  ……


  ……


  黑暗幽深的洞穴中,石筍遍地,鐘乳石滑落滴滴水液。


  啪嗒啪嗒,像是春雨連綿不絕。濺起的水花不大不小,恰如朵朵圓葉牽牛,一朵一朵,皆是朝著向陽處綻放。


  驀地,一道男子身影遮住了洞口陽光,頓時只聞雨聲,不見水花。


  那人左看右看,想了一下,扯著袖子遮頭踏了進來。


  放下袖子抖抖水,一抬頭,水花映出一雙明亮如炬的眸子。


  虛室生白,洞內一切事物被照的纖毫畢現,豐富細節湧入他的腦海,他思量了一下,扭頭小聲說道:「沒有埋伏,可以進來了。」


  話音剛落,青丘四月一把從洞外躍了進來,著急地張開小嘴,似是想要抱怨什麼。


  白羽生慌忙捂住,悄聲說道:「四月娘,眼神交流!眼神交流!」


  四目相對,白羽生才明白她是在說,易歸燕拉她手不讓她跟上來,她很不開心,她想要和白羽生一起開路。


  白羽生一邊拍她的腦袋安慰她,一邊觀察著洞內的情景。他先前是用重瞳觀察天地元氣的線條,若是有人埋伏,或者設下陷阱,不太高深都會被識破。


  留白和劉長生的隱匿術法都瞞不過他,這擄走諸人的兩名賊人,就算實力高過留白他們一籌,隱匿術法並不能夠遠遠超出。


  畢竟留白和劉長生一直藏身桃花源,隱匿術法自然頗為精深,那兩人可能高他們一點,但絕不可能高他們一個檔次。


  所以,白羽生自忖有八成把握可以看破兩人的陷阱。再加上他發覺自己的身體好像極為變態,天大的傷,只要當場不死,吃吃肉就能痊癒。


  有了這種後勤保障,他便身先士卒的當起了先鋒,負責排查陷阱,而易歸燕一行人便在後方負責接應和救援。


  等到他發出訊息,幾人才謹慎的走進雨花洞。


  穀雨提著劍走在最前面,俏臉布滿寒霜,原來那個活波可愛的小姑娘已經不見了。


  自醒來后她就不發一言,默默的走在易歸燕身前,這柄劍是白羽生見她沒有兵器,用祈禱術幫她所鑄。


  長劍無鋒,兩面皆未開刃,鋒利之意全藏在她的眼睛裡面。


  易歸燕抱著奚落走在最後,蓮步踩水,不染濕痕,比走在地面走還要方便。


  「公子,這裡就是桃源三洞中的雨花洞,再往前繞三個拐角,有一處洞窯,奉有雨花娘娘神像,打破神像,水月天幕立破。我想賊人應該就在那一處!」


  「哦,這麼重要的地方,你們沒有派出人手駐防嗎?」


  白羽生放開捂住少女的手,整個前洞被一層無形無色的茫茫氣勁籠罩,普通人能夠察覺得到但卻分辨不出,看似浩大也對事物沒有多少威脅。


  這是易歸燕釋放的氣勢,可以隔絕內外聲音。


  氣勢是內力的外放,內力很難透出身體直接干涉現實,但一旦透出,干涉現實時卻讓人難以覺察。


  一般人不明所以,只以為是武人自然流露出的氣質,甚至以訛傳訛,誤以為上位者皆有氣勢。


  其實氣勢的真意為「勢力」,武人筋骨皮全部練全,內力充溢飽滿,肉身難以容納,便自然會發散開來,形成猶如實質的威壓。


  初始只能震懾普通人心神,但若是學得蓄勢用勢的法門,勢力大增,干涉現實也未嘗不可。


  白羽生曾見大掌柜用過一次氣勢,不過當時不知原理,此次在路上得到易歸燕的告知,方才明白了其中的奧妙。


  隔音空間內,易歸燕苦笑道:


  「本來黑虎衛就是巡查節點的衛兵。我一大早派出姐妹們,其實不是為了收編黑虎衛,而是讓她們坐鎮雨花洞,防止賊人突襲,生出大禍。沒想到她們反而在中途遭到了埋伏,是我失職了……」


  「不是中途。」穀雨面朝著洞壁開口,水花濺在衣衫上,她卻像一無所知,「是在這裡!」


  她伸手在洞壁一抹,一層薄薄的帶著苔蘚的泥土被抹去。


  這層泥土的顏色與周圍環境近乎一致,甚至連苔蘚都是色澤黃綠、邊緣偏黑的老蘚,若非當事人親自揭開,恐怕很難被發現異常。


  真正的岩石壁露了出來,黑白相間,顆粒布滿,這是花崗岩,一種山體中常見的堅硬岩石。


  白羽生的瞳孔驀然一縮,易歸燕也跟著眯起了眼睛。


  只見石壁上一道劍痕長約三尺,深達五寸,幾乎是要斬斷整個石壁,其兇殘肅殺之氣直欲撲面而來。


  「那女人隨手一劍就將五行八卦陣斬破,當時我們沒有一點還手之力……這道劍痕就是那一劍的餘波。」


  餘波?


  白羽生想起了易歸燕當初決死一劍的餘波,他搖了搖頭,這兩者根本沒得比,威力相差得實在是太遠了。


  不動聲色的,他和易歸燕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皆是暗暗提高了警惕,一邊打量著四周環境,一邊悄悄的看向青丘四月和熟睡的奚落。


  這種高端對決,他們是很難插手的,如今就要看這兩隻萌萌的妖怪給不給力了。


  穀雨放下手臂,指頭處有一絲血跡浸出,慢慢匯為血滴,從蔥白指尖輕輕滑落。


  那道劍痕中的劍氣直到此時還未散去,在少女中指指頭上割了一道類似於翻書時被紙割出的傷口,淺微、細小、難以察覺。


  穀雨臉色稍白一分,眼神卻更加明亮,望向前方,幽暗小道彷彿無底深淵直直通向九幽地獄。


  她閉上眼睛,雙手合攏貼在心口,神態鄭重,像是祭祀神袛時的廟祝巫女。


  她嘴唇微動:「我看到了,姐姐就在前方不遠,拐幾個角就能到。嗯……她還好,姐妹們也還好,都沒有出事。姐姐好像在在說些什麼……唔,聲音好小,聽不太清,她說……小心!」


  「小心什麼呢?」穀雨睜開眼睛,扭頭看向易歸燕,眸子里滿是疑惑。


  「小心陷阱和埋伏,江湖上的陰招差不離這兩樣。」易歸燕將落在嘴角的頭髮拂回耳後,「她們現在沒有出事,定是那兩人還在布下血祭祭壇。一人布陣,一人阻人,這應該就是她們兩人打的主意。」


  「我們是現在直接闖進去,還是等候一會,趁著她們布陣完成,啟動血祭的關鍵時刻再闖進去?」


  白羽生拉住往前方不住張望的青丘四月,側頭詢問道。


  他在大戰略上會有所見解,但是這種具體的戰役戰術上,他自知是個外行,便把問題交給了易歸燕。


  「現在就去吧!」易歸燕提步向前,「我不精陣道,分不出祭壇何時將會完工。晚一步,便會鑄成大錯!」


  一道無聲的影子隨在後面,穀雨抿著嘴不發一言,沉默的握緊了手中的長劍。


  或許只有柳衣衛被救出來她才會開懷笑起來吧。


  白羽生暗嘆一聲,拉起青丘四月的小手,走在最後面為隊伍墊后。他倒是不擔心易歸燕會中了埋伏,因為剛才奚落被扯了扯耳朵,從夢裡驚醒了過來。


  它在易歸燕懷裡換了一個更加舒服的躺姿,微抬眼皮,懶懶的瞧著前方小道。


  幽光散發,洞穴中一切事物無所遁形,不分巨細統統照入碧綠的貓眼瞳孔。


  「咦,燈下藏人?有趣!有趣!」奚落翻身坐了起來,爪子朝著右邊石壁一揮,一道強勁無匹的氣浪在壁上炸開。


  無來由的一聲悶哼,壁上溢出絲絲鮮紅血跡。


  奚落爪子連連揮動,花崗岩石壁上印出數個巨大貓印,從三尺外一路延伸到了前方洞穴拐角處。


  鮮血染活了壁上的苔蘚,這些色澤黃黑的老蘚詭異的扭曲成了一行行蝌蚪文,乍看上去彷彿蘊含著某些高深微妙的玄機奧秘,但細一看卻是一頭亂麻,直讓觀察的人胸悶想要發嘔。


  便是白羽生的意同文也不明其意。


  突地,它們活了過來,在壁上穿梭遊走,交纏起舞,場面詭異非常滲人,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蛇蠍毒蟲聚在了一起煉蠱。


  但在白羽生眼裡,那並非是煉蠱,而是天地元氣的線條被強行的扭曲在了一起。


  之前他見過的神通法術都是純粹由天地元氣的線條構成,而這一次,天地元氣的線條並未完全連接,一縷縷髮絲狀物質強行將線條縫合。


  這一幕,白羽生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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