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人約月出黃昏後
姬元清聞言苦著臉歎了口氣。
“怎麽了?”離塵好奇地問道。
姬元清不無惋惜地歎道:“早知道就任你掉下來,我從藤梯爬下來救你,也不必傷成這樣了。”
“……孽徒!”
雖是暖春時節,山中卻頗有料峭冷意,到了晚間,更是寒氣逼人。經過一番折騰,姬元清早已是身心疲憊,更兼將外袍給了離塵,自己隻著了單薄中衣,饒是燃著篝火,也被寒意激得連打了幾個噴嚏。離塵不好意思地瞧了瞧自己身上的衣服,取下來便要給他披上。
姬元清卻瀟灑地擺手道:“我無礙,山中寒氣重,女兒家身體嬌弱,理應多穿些。”
離塵見他執意不肯,歪頭想了想,便挪到他身邊坐下,將那錦袍同時罩在二人身上,因那衣袍本就做的寬大飄逸,故而裹在兩人身上仍顯得綽綽有餘。離塵仰首對姬元清展顏笑道:“這樣可好了?”
姬元清沒想到她會有如此舉動,略一愣神。待嗅到縈繞在鼻尖的淡淡少女幽香,感受到她靠在自己身邊的柔軟身體,他不由得身子微僵,略感不自然地清咳了一聲。兩個人的熱度被圈在寬大的罩袍裏,加上篝火的作用,很快就讓二人都覺得暖意融融。
“小清兒,其實你很善良,”離塵開口打破了沉默,眨了眨澄澈的眼睛,接著問道:“為什麽要裝得那麽絕情?”
“哦?”姬元清玩味笑道:“我何時裝作絕情了?”
“今日你對那香蕖院的花魁娘子還不算絕情?”離塵憤然白了他一眼,“看得我都想抽你。”
姬元清聞言笑道:“如此,我得感激師父大人手下留情了?”
離塵點頭稱是。
姬元清笑容逐漸隱去,淡淡地回道:“我並沒有裝。”
“嗯?”
“我沒有裝作絕情。我對她很生氣,她…對我下藥,”姬元清垂眸望著燃燒的篝火,緩緩地說:“是春藥。”
離塵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不可思議地脫口道:“還用下藥?你不是……”
“風流多情,浪蕩成性?”姬元清最角掛著自嘲的笑,接過離塵的話。離塵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隻喃喃地道:“我也是聽你別人說的……”
“我若說我在青樓風月之地,隻與那些歌妓名伶撫琴賞舞,把酒當歌,絕無風流韻事。你可信?”姬元清唇畔自嘲的意味更深。
離塵看著他滿帶嘲諷的臉,略有些失神。眼前之人看似灑脫不羈的外表下,似有著一顆孤寂寥落的心,無論他平時隱藏的多麽完美,至少今夜,他不經意地將那份孤寂流露了出來。
片刻之後,離塵給出了答案。
“嗯,我信。”她頗為自然地答道:“從前我不認識你,關於你的傳聞隻是道聽途說,沒有根據,無所謂信與不信。如今我既與你相識,你說的話我便覺得可信。”
姬元清詫異地看著離塵,似乎沒有想到她會這麽說,轉瞬便笑得釋懷:“你果然與眾不同。”
離塵得意洋洋地笑道:“那是自然。何況師父當然要向著徒弟,是不是?”
姬元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問道。“那你呢?”
“嗯?”離塵不明所以。
姬元清意味深長地看了離塵一眼:“平日難見你與誰動氣,今日緣何對那黎婉晴發那麽大火,還甩了她一巴掌?”
離塵聽他問起這事,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沒了剛才的歡實勁兒,神色黯然地將臉埋在微曲的膝蓋上。片刻,她低聲道:“小清兒,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在搖曳的火光中,離塵娓娓道來。
十七年前,岐黃仙居掌門景熙座下四大嫡傳弟子名震江湖。其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便是有“岐黃仙子”之稱的幺徒無瑕。
據傳,無瑕作為景熙的關門弟子,不僅學得真傳醫術,武功造化也頗為不凡,常隨三師兄無疾一起行俠仗義,救死扶傷。更兼生得瓊姿花容,貌若天仙,便有了“岐黃仙子”的美稱。
一次偶然,無瑕在蔚淵山遇到了一位受傷迷路的少年將軍,出於醫者天性,她為那少年將軍醫治療傷,又引他出了山林。少年將軍對無瑕一見傾心,無瑕亦情竇初開,二人情投意合,很快少年將軍便帶著豐厚聘禮到岐黃仙居求親。
景熙本不欲將愛徒嫁於士家,恐她難以適應官宦之家妻妾成群勾心鬥角的生活,無瑕幾位師兄也極力反對此事,尤其是三師兄無疾,直欲將那少年將軍趕出門去。
怎奈無瑕心意已定,苦苦哀求,那少年將軍又信誓旦旦,言得無瑕一人,再不娶姬妾進門,景熙疼惜幼徒,也隻好勉強答應。
於是擇選良辰吉日,少年將軍便將無瑕迎娶進了門。二人新婚燕爾,情意綿綿,當真如一對神仙眷侶,不久,無瑕便有了身孕。
彼時那少年將軍意氣風發,深得皇帝喜愛,常奉詔入宮,出席皇家宴席。當時吏部尚書陳恪之幼女,皇後陳語柔之妹陳語嫣亦常隨伴皇後身邊。
那陳語嫣在京城名媛淑女中頗富美名,竟對僅有幾麵之緣的少年將軍暗生情意,央著皇後為自己說親。皇後因憐惜幼妹,遂將此事稟明皇帝。
皇帝以少年將軍已有家室為名,欲為陳語嫣另覓良婿,誰料陳語嫣竟要以死明誌。皇帝顧念陳恪和皇後的情麵,隻得下旨將陳語嫣指給少年將軍為側室。
少年將軍上表奏請皇帝收回成命,無奈皇帝心意已決,皇命難為,隻得領旨謝恩。
大婚就定於一月之後的良辰吉日。無瑕聽到這個消息悲憤萬分,怒斥少年將軍違背諾言,少年將軍在無瑕門外苦苦傾訴了一夜,無瑕方默默接受了此事。
及至少年將軍與陳語嫣大婚將近,無瑕以安神養胎為名暫回岐黃仙居小住。景熙等聽聞,皆怒不可遏,卻不敢多言,唯恐惹得無瑕更加傷心。然而,直至無瑕在岐黃仙居產下一女,少年將軍也未曾露麵。
待無瑕回到將軍府邸,竟得知新夫人亦早有身孕的消息。
自此,無瑕常年待在自己的瑾瑜閣,獨自教養幼女,與外界隔絕,再不與少年將軍相見。
直至無瑕獨自將女兒撫養到五歲。一日,少年將軍怒氣衝衝來到瑾瑜閣,質問無瑕為何如此蛇蠍心腸,要下毒傷害他的如夫人,陳語嫣的性命。
無瑕漠然地將女兒護在懷中,看著熟悉且陌生的臉,沉默無語。少年將軍發泄完心中怒火,見無瑕不發一言,長歎一聲,離開了瑾瑜閣。
次日,無瑕飛鴿傳書請師兄來將軍府接自己女兒回山。
彼時,景熙已歸隱,將掌門之位傳給了年輕有為的無疾。無疾收到書信,快馬加鞭趕到將軍府,卻隻在瑾瑜閣看到無瑕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和伏在血泊中哭泣的幼女。
無疾狂性大發,直欲取了少年將軍的性命,卻被隨後趕到的無厄等人攔了下來。
無疾失魂落魄,一把火燒了無瑕的瑾瑜閣,抱著她的遺體一步一步走出了將軍府,鮮血淋漓染紅了一路。
無厄與無禍將孤苦伶仃的幼女帶回了蔚淵山的風竹居。幾日後,無疾來到風竹居,親自將無瑕的女兒接回了岐黃仙居,一直將她撫養成人。
說到這裏,離塵停住,揚起一抹慘淡的笑,問道:“現在知道原因了嗎?”
“無瑕……就是你的母親?”姬元清小心地確認著。
“對,”離塵複又垂下頭,“我就是那個,親眼看著母親死在血泊中的幼女。”
她複又緊緊閉上雙眼,似是想逃開那些淒涼的回憶:“多少個夜裏,我都會夢見母親倒下時的眼神,那樣的悲傷,那樣的不甘,那樣的冰涼。師父將這些講給我聽時,我才明白母親的痛苦。”
她渾身微弱地顫抖著,像是不堪回憶之痛。
姬元清不語,伸出纏滿離塵衣布的右臂,將她攬入懷中,左手自然地撫在她頭上,眼中充滿了憐惜,柔聲道:“乖,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