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山有木兮穀有泉(二)
羅小姐的肺疾解了,剩下的隻有阿武的心疾。
誰也沒料到,阿武一覺醒來之後做的決定,是選擇放棄認父,默默地離開羅府。離塵對阿武的決定頗為不解,但也默契地同蒼術一樣,沒有過多幹涉阿武的決定。她明白,阿武的善良,一如她的母親盈素。
當蒼術表明去意,欲告辭時,羅氏夫婦百般挽留,羅惜文言再造之恩未報,請蒼術無論如何在羅府小住幾日。又詢問蒼術出處,待羅家小姐病愈後必當登門拜謝。蒼術待欲婉拒,卻被離塵扯了扯衣角。蒼術轉頭,瞥見阿武眼中的期待。
離塵最明白阿武的心思,對於羅惜文,阿武心中始終有難以割舍的情結。於是,她便以阿武腳傷未愈為名,央著蒼術再逗留幾日。離塵開口,蒼術多半是不會拒絕的。三人便這樣在羅府暫住下來。至於出處,蒼術本是低調行事的人,隻以“不足為道”為名打發了過去。
因阿武本在蘭庭療傷,而這蘭庭又幽靜雅致,羅氏夫婦便命人將蘭庭裏裏外外又打掃一遍,權當作蒼術三人的別院。讓人意外的是,後晌時分,羅惜文竟親自來到了蘭庭。
彼時,離塵正為阿武換藥。岐黃仙居的藥雖好,但若要傷口完全愈合,尚需要一段時間。阿武的傷口已經結了痂,然而疼痛仍是免不了的。如今阿武多少平複了情緒,也知道皺著臉喊疼,離塵隻嬉笑著說她嬌氣。
蒼術正坐在窗邊,有一搭無一搭地翻看手中的書卷,不時抬眼瞧瞧嬉鬧的兩人,甚是愜意。不得不說,羅家的藏書量實幾乎可以用汗牛充棟來形容。
單單這一處廂房的書,就滿滿堆放了三立書架。藏書之精,涉獵之廣,無不令人歎為觀止。蒼術手上這本《長壽集》,便是醫家養生的典範之作。
對於羅惜文的到訪,離塵和阿武都是一愣。蒼術則一貫地處變不驚,從容放下書卷,起身相迎。
羅惜文一進門便熱絡地寒暄道:“此處簡陋,先生可還住的習慣?恐夜涼衾薄,羅某特備了幾床絹綢被。若先生在府中有何不便,盡管直言。”說著對下人招了招手,便有下人抱了幾床綢被,整齊地疊放在碧紗櫥中。蒼術亦不推托,隻頷首致謝。
因見阿武坐在軟榻上赤著腳,傷口處剛塗了藥,羅惜文便關切問道:“那日見你驚慌,莫非是被我嚇到了?傷口可還疼麽?”
顯然阿武並沒有料到羅惜文會突然將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一時慌了神,顯得手足無措。還是離塵在一旁替她解了圍:“謝羅老爺關心,阿武她傷口已無大礙了。隻是她見了老爺本就受了些許驚嚇,又打破了貴府的珍貴花瓶,現下恐怕是不敢同老爺說話。”
羅惜文聞言笑道:“區區一隻花瓶,何足掛齒。莫非羅某麵貌醜陋不堪?這孩子因何見了我會受到驚嚇?”離塵又回道:“羅老爺生得皎若玉樹臨風前,隻有吸引人的份兒,如何會嚇到人?隻是羅老爺相貌頗似阿武一位故人,故而她有些失態罷了。”
“原來如此。”羅惜文恍然大悟,又對蒼術笑道:“果然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先生超凡脫俗,連兩位侍童伶俐乖巧各有千秋。”
蒼術卻瞥了離塵一眼,說道:“伶俐乖巧是有的,隻是惹是生非也從不落人後。”羅惜文聽完撫掌而笑,離塵委屈地撇著嘴,蒼術隻當看不見。
玩笑過罷,羅惜文便細細向蒼術詢問了羅小姐的病情,又命人取來紙筆,親自將蒼術提到的調養法子一一記下。離塵暗自打量著羅惜文的字跡,雖工整清秀,卻也並無甚出眾的地方,較之自家兩位師兄簡直是天壤之別。當年阿武的母親傾慕其才學,如今看來,不過是情人眼中出西施罷了。
隻要稍微動動腦子便知,羅惜文此行送綢被倒在其次,主要目的還是為了他的寶貝女兒。阿武在一旁靜靜聽著,眼中因羅惜文隨口的一句關心而悄然燃起的期許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愈見冰涼的孤寂。
離塵將阿武的黯然神色瞧在眼裏,心中不平之意愈甚。同樣是他的女兒,待遇卻判若雲泥。這實在是件讓人無法平靜的事,至少,是件讓離塵無法平靜的事。她思量片刻,笑盈盈開口道:“羅老爺愛女之情,當真讓人羨慕。”
提到女兒,羅惜文臉上便泛起慈愛,連語氣都變得柔和了許多:“盈兒自幼體弱,卻是我夫妻二人的心頭至寶。拙荊為了生盈兒吃了不少苦,能將孩子平安生下來已是萬幸。故而更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孩子。更何況為父母的,哪有不疼兒女的?”
“羅老爺說得極是。做父母的本該疼愛子女,可無情無義的人卻也不少。舊人總不及新人討人歡心,有的人便喜新厭舊,更連自己的骨肉也不聞不問。”說這話時,離塵臉上仍是笑嘻嘻的,仿佛她所講的隻是個笑話。
“竟有此事?”羅惜文劍眉微皺,“這樣的人,當真可惡。羅某平生最恨這等無情無義之人,若遇得此人,必不輕饒。”
“哈,”離塵笑道,“羅老爺果然一身正氣。看來傳聞當真隻是傳聞,羅老爺這樣的人,必不是傳聞中所說的那無情無恥之人。”
“傳聞?什麽傳聞?”羅惜文眉頭蹙得更深,完全不懂離塵所說。
阿武扯了扯離塵的衣袖,用眼神央她不要再說下去。離塵卻拍了拍阿武的手,示意她沒事。待她正要開口,卻聽有人報:“大老爺回府了!”
原本麵帶疑惑的羅惜文聽到通報,眉頭霍然舒展開來,驚喜道:“大哥回來了?”
羅惜文聽到下人的通報後,高興的喜形於色,來不及細問離塵所說的傳聞,便匆匆告辭了。離塵憋了一肚子話沒有發泄出來,氣急敗壞地咒罵羅惜文的大哥來得不是時候。阿武隻好一臉同情地安慰著雙手叉腰憤憤不平的離塵。
隻有蒼術察覺到一絲異樣,微皺著眉頭沉吟片刻,隻一句話就讓離塵安靜下來:“羅惜文既是羅家長子,又何來大哥?”
客棧的小二確實提起過,羅惜文乃羅家長子,繼承了羅家家業之後,又將羅家祖業發揚光大。如今怎麽又冒出來一個大哥?就在幾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恰有下人來傳話:大老爺請蒼術先生到會客廳一敘。
這一來,倒正滿足了離塵的好奇寶寶心理。因阿武腳傷未愈,行動不便,故留她一人在蘭庭,離塵與蒼術則在下人的帶領下來到會客廳。
羅府的會客廳,裝修風格與蘭庭大為不同。一改雅致溫婉的格調,修建得頗為富麗堂皇。略有些見識的人若站在門前,恐怕都不敢邁進這廳堂的大門,恐汙了鋪陳一地典雅華貴的地毯——那遠從波斯而來的手織地毯,可是價比黃金。
離塵的吸引力顯然沒有被廳內奢華的布置所吸引,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堂內相談甚歡的兩人。若不是因為兩人衣著不同,離塵幾乎以為自己的眼睛花,錯把一人看成兩人了。堂上坐的那兩人,分明有著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兩張臉。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如果羅家兄弟沒有易容,且易成相同容貌的特殊癖好,那麽,羅家的兩兄弟,便是貨真價實的一對雙生子。離塵驚詫地望向蒼術,而他,卻似乎抓住了某些線索,波瀾不驚地盯著眼前的兩張臉,兀自沉思著。
阿武倚在窗邊的軟榻上,呆呆望著窗外的文殊蘭。西沉的餘暉為滿院娉婷的碧綠撒上一層淡淡金黃,時間仿佛慵懶愜意地凝固在含苞欲放的花蕾上,祥和而靜謐。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直到阿武感到兩腿微微發麻,才緩緩撐住身體,想要換一個姿勢,卻不小心觸碰了傷口,牽起一陣鑽心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