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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禍在眼前

  仙源縣闕里,衍聖公府書房。

  衍聖公孔端友端坐於靠背椅上,手捧《論語》,微閉雙目默讀。

  《論語》是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語錄文集,較為集中地體現了孔子及儒家學派的政治主張、倫理思想、道德觀念及教育原則等內容,乃是儒生必讀書目之一。

  孔端友身為孔子嫡孫,更是將大量的精力花在了《論語》上。

  其人早就把整本書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萬餘字刻進了腦中,對本書的掌握理解程度要超過一般儒生一大截,根本不需要再捧書對照。

  對孔端友來說,《論語》的意義不僅是儒家經典,還蘊含著某種神奇的力量。

  以往心神不寧遇事難決時,其人便會拿出《論語》反覆默讀,以求從先祖的智慧中獲取解決現實困境的辦法。

  現在也是如此,只是孔端友此刻的心態似乎更加焦躁。

  默讀《論語·公治長》篇的不長時間裡,其人便不經意地睜眼看了兩次門外。

  孔端友在等一個人——為家族未來執行秘密任務的胞弟孔端操。

  眼見大宋王朝這艘破船有傾覆之危,掌舵人趙佶自己都沒有信心,卻想拉著坐破船經驗豐富的仙源孔氏共度時艱。

  殊不知孔氏能坐很多次破船卻沒有被淹死,乃是因為其身份特殊,坐任何人的船都不用買票,沉了舊船又能立即坐上新船。

  肩負著「衍聖」重任,家族利益高於一切的孔端友自然不想為趙氏陪葬。

  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大宋破船徹底沉沒之前,借著同軍南下仙源縣「淪陷」的時機,直接換乘風頭正勁的大同新船。

  只不過大同新船掌舵人徐澤的規矩全然不似其他人,其人明顯沒有對衍聖公一族免票的意思,大同帝國伸向仙源縣的觸角組織共建會還故意挑釁孔氏的地位。

  孔端友於崇寧三年襲封奉聖公並執掌仙源縣令之職,至今已經有二十多年,自不是沒有政治鑒別力的素人。

  其人看得很明白,孔氏雖是儒家聖人孔子的嫡脈子孫,享受歷代朝廷的優待,卻沒有對先祖理論的解釋權。

  哪怕孔子復生,對《論語》一書的「理解深度」,也比不了完成《論語註疏》的何晏和邢昺。

  因為,千年來,王朝多次更替,卻不是簡單的重複。

  歷經千年的時光,社會一直在進步,儒學也始終與時俱進,早就不是最初的模樣。

  孔子當年與弟子們講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前掌控天下的統治者希望《論語》中的語句就是這個意思。

  以上觀點自然不可能是孔端友自己的思考,而是其人偷偷學習了「格儒」資料之後得出的結論。

  似乎,有一些道理?

  從這點意義上講,既然徐澤註定要滅亡大宋取得天下,對沒有儒學經典解釋權的孔氏來說,正乾皇帝動或不動儒學的根基,又有什麼區別?

  只要大同帝國仍然獨尊儒術,並繼續尊孔子為儒學聖人,就必然要延續禮遇孔子後裔的傳統。

  從共建會在仙源縣的所作所為中,孔端友讀懂了大同正乾皇帝並非不願意禮遇孔氏,只是不願意按照以往各朝的方式禮遇而已。

  而孔氏只要不想為趙宋王朝殉葬,就必然要向強大的大同帝國低頭。

  早投晚投早晚要投,早投早受益,投晚了就未必能保住積累了千年的家產。

  只是,向北,是正乾皇帝故意以共建會的泥腿子讓孔氏難堪;

  向南,是自身難保的教主道君皇帝熱忱邀請。

  面對向北還是向南的兩難問題,當代衍聖公孔端友不敢輕易抉擇,乃遣胞弟孔端操先私下正面接觸大同,待探明風向後再決定家族的出路。

  孔端友欲要投靠大同卻又不想承擔風險的扭捏之態,當然逃不過徐澤的眼睛。

  而大同方面,秉承皇帝旨意的監部尚書孫石已經前往東平府公幹,其人自不會慣著孔氏,直接命孔端操三日之內趕到須城來拜見自己。

  東平府和襲慶府分屬同宋兩國,但有共建會的地下組織,孔端友倒是不擔心胞弟會在在來回途中有危險,其人擔心是端操偷偷前往須城一事會被大同利用。

  正乾皇帝最擅殺人誅心,讓人防不勝防。

  原知中山府事陳遘、兩浙路發運使盧宗原、慶遠軍承宣使朱勔等大宋官員,都死在正乾皇帝隨意捏造的罪名或功績下,教主道君皇帝還得捏著鼻子予以追任。

  若是大同扣住端操,並趁機散播「衍聖公遣胞弟上表稱臣」的謠言,孔氏可就真的只有任大同帝國玩弄了。

  儘管孔端友確實有改換門庭的想法,但那也要等到雙方談妥,大同朝廷開出了孔氏能夠接受的條件才行。

  可現實卻是雙方的力量不是一個等級,大同帝國可以隨意提要求,孔氏卻沒有資格與對方討價還價。

  若不想讓端操去須城,那就只有徹底與大同帝國劃清界限,立即拋棄祖業舉族遷徙,跟隨註定要滅亡的大宋王朝迎接未知的命運。

  以正乾皇帝的大度,真等大同滅亡了大宋,抗旨「附逆」的孔氏多半不會有滅族之禍,但「衍聖公」的爵位就不要再想了。

  在無奈的現實面前,衍聖公孔端友只能低頭,老實等待大同帝國對孔氏的裁決。

  結果這一等,竟比預料的時間晚了兩天,讓其人如何不急?

  好在,孔端友最擔心的結果並沒有出現。

  今日早間,提前返回仙源縣的侄子孔璠彙報了端操今日申時前便會回府。

  當孔端友強壓住內心的焦躁,默讀到《論語·憲問》篇時,孔端操終於回來了。

  遇大事越要冷靜,孔端友並沒有出門迎接,耐心等胞弟進書房彙報此番機密之事。

  「果如兄長所說料,他們願意接受我孔氏一族。」

  其實,這趟差事並不順利。

  接洽孔端操的大同官員似乎不滿意衍聖公孔端友沒有親自前去須城,晾了孔端操整整三天後才接見了其人。

  完成任務后其人便遣隨行的次子孔璠提前返回闕里通報這一情況,以免兄長等得心焦。

  一母同胞,彼此都清楚對方的習慣。

  孔端操自是知道兄長此時最關心什麼消息,張口就直奔主題。

  而聽了胞弟的話,孔端友也意識到了事情不順,不然端操不會先挑好話講。

  「他們提了哪些條件?」

  孔端操的面色有些古怪,糾結了片刻,答道:

  「弟愚鈍,不能確認他們的意思。」

  孔端友倒是有些心理準備,知道這事不好辦。

  端操並不愚笨,他不能確認大同的意思,無非就是對方提出得要求太過苛刻,不方便直接給自己講罷了。

  「不急,慢慢講。」

  大同雖然立國三年多,但其國的政治體制與大宋差別很大,一般的宋人很難理解。

  情報封鎖之下,大宋教主道君皇帝都搞不清楚大同百官各有哪些人,孔端操一個半輩子不出仙源縣的文士,更是不知道大同還有個從不說話的尚書。

  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將之與接洽自己的官員聯繫到一起。

  在孔端友、孔端操兩兄弟看來,大同官員願意接見端操,肯定有正乾皇帝的授意,卻不大可能派高官來。

  孔氏地位雖尊,卻是儒生們捧出來的尊貴,和武夫沒有半點關係。

  能夠改朝換代的造反者都是靠手中刀兵起家,可不興這些。

  他們有太多的理由,或者什麼理由都不需要,就能收拾孔氏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貴人,皇帝派天使接見他們這等禮遇更是別想。

  「召見弟的大同官員很年輕,有些陰冷,見弟的過程中始終沒有講一句話,只是在桌上寫了幾句話,弟都記下了,兄長請過目。」

  孫石並沒有在東平府官衙召見孔端操,而是選了一處暗室,也沒有穿官府,室內的光線有些暗,配合其人冷峻的臉龐,給人的壓迫感極強。

  以至於孔端操現在想起來,還對陰冷的孫石心有餘悸。

  孔端友沒有親眼見過孫石,自是沒有孔端操這麼強烈的感受,其人的關注點一直在胞弟從懷中拿出的紙上。

  第一張上的內容紙就令孔端友變了臉色,只見其上寫著四個字——「喪家之狗」。

  「喪家之狗」後世用來罵人,但這個詞其實是有典故的,並且與孔氏先祖孔子有關,出自《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孔子獨立郭東門。

  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

  子貢以實告孔子。

  孔子欣然笑曰:「形狀,末也。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後世儒生認為《史記》這段記載生動地刻畫了孔子為了推行自己的理想不辭辛苦地周遊列國,雖然途中累遭困厄仍淡然處之的樂觀豁達形象。

  孔端友的學問和先祖完全沒有可比性,也沒有孔子那麼寬闊的胸懷和遠大抱負。

  在其人看來,喪家之狗就是沒有家的狗,再如何樂觀,也改變不了無家可歸饑寒無憑的現實困境。

  因而,之前在曾經的鄭地參加祭天大典,教主道君皇帝暗示朝廷無力保護仙源孔氏的平安,要求孔氏舉族遷徙隨朝廷繼續抗同。

  結果,孔端友不僅沒有聽從趙佶的安排搬家,還派出胞弟冒險聯繫大同。

  就是因為其人捨不得仙源縣的祖業,不想成為喪家之狗。

  很明顯,那位召見端操的大同官員很清楚孔氏面臨的現狀,「第一句話」是詢問孔氏有沒有做「喪家之狗」的覺悟。

  孔端友心情複雜地揭開此頁,看到了第二張紙上的內容——「去海萬里,皆是同土」。

  有第一條的明確指向,第二條應該也與先祖孔子有關,孔端友立即想到了不多時前自己默讀的《論語·公治長》篇。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

  這句話的意思是:如果主張的確無法推行了,我想乘著木排漂流海外。但跟隨我的,恐怕只有仲由吧?

  孔子當年有自己不可能放棄的「道」,還有弟子三千,可若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能夠忠心追隨的也只有子路一人。

  孔氏如今沒有自己的「道」,早就淪為大宋王朝的吉祥物,且家大業大,自不可能因為改朝換代適應不了新朝的規矩,就學先祖「乘桴浮於海」。

  就算他們想學,也沒有操作的空間。

  「去海萬里,皆是同土」自是誇張說法,但大同海軍的強大世人皆知,聽說已經征服了很多海外之地。

  這句話的嘲弄意味更甚,孔氏可以不接受大同的條件,但也別想借「不食同粟」來表現自己的氣節。

  大宋遲早要滅亡,孔氏避無可避,只能接受這樣的命運。

  「唉——」

  孔端友長嘆一聲,終於知道了端操為什麼不能確認大同的意思了。

  不是不能確認,而是不敢跟自己直接講,實在太屈辱了。

  其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鼓起勇氣揭去第二張紙,露出最後一張紙上的內容——「趙太后新用事」。

  孔端友博聞強記,清楚「趙太后新用事」出自《戰國策》,乃是《趙策》第四卷倒數第二篇的起首語。

  古時文集內的單篇文章一般是沒有章節名的,後人多以其起首語為章節名。

  這篇《趙太后新用事》講的是戰國時期,秦國趁趙國政權交替之機掀起大戰,很快就佔領了趙國三座城池。

  趙國國勢大危,急忙派使向齊國求援。

  齊趙兩國歷史上多有糾紛,多次打出狗腦子,齊國君臣並不信任趙人,堅持要趙威后的小兒子長安君為人質才肯出兵。

  老太太卻溺愛幼子,執意不肯,甚至拋出「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的狠話。

  最終,左師觸龍出面,因勢利導用「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的道理,說服了趙太后同意長安君為質齊國,才解除了這場危機。

  孫石讓孔端操轉述的「第三句話」意思也很明了。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如今的孔氏比起當年的長安君更甚,與天下沒有什麼功勞,卻坐享富貴千年,早就透支了祖先福澤。

  若是還不知改變,便是「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的結局。

  如果說前兩句話還是嘲弄的話,第三句話就是明白無誤的威脅了。

  孔端友的額頭已經滲出了冷汗,其人何嘗不想對天下有功,以延續孔氏的榮光?

  但身為大宋的吉祥物,自己又如何立功?

  「他們可有為我孔氏指明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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