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趙構紹宋有手段
能在亂世之中中脫穎而出者,都不是易與之輩。
而能在一年時間內,由毫不起眼的九皇子變成承載大宋社稷之「天命之人」,趙構這樣的奇迹幾乎不可複製。
他的成功有跡可循,並非全靠虛無縹緲的運氣。
單憑其人在江陵府倉促登基之後,接連施展的聚人心、穩地方、分朝臣組合拳,就充分展現了其魄力、心機和手段。
趙構這段時間的表現,已經遠勝其祖父神宗、其父道君和其兄長淵聖等人,如果將其放在後三者所處的時間段——
可惜,歷史不能假設。
現在的天下大勢乃是大同滅宋,大宋剛剛重生,就面臨著隨時都會再次覆亡的惡劣環境。
但另一方面,也正是不團結起來就沒法生存的極大壓力,才讓各懷心思的殘宋勢力勉強湊合在一起,重建了大宋。
實際上,新宋雖然危機四伏,卻還有喘息的機會。
京西南、北路和淮南東、西路四路的同軍急速擴張后,已經吃撐,正在集中精力剿匪、清田,逐步恢復正常社會秩序。
從大同以往的擴張規律看,其短期內再次擴張的慾望應該不會太強。
只要宋軍沒有不自量力真的「迎二聖,復故土」,在以上戰區,近期就不會與同軍有大規模的武裝衝突。
甚至,在局部戰場上,同宋兩軍還能暫時維持虛假的均勢。
但京西南路的戰略要地襄陽被同軍掌控,以及兩淮盡失,使得弱勢的新宋即便與大同帝國有長江天塹阻隔,仍處於極度不利的戰略被動局面。
就算趙構將行在由江陵府遷到更南面的潭州,可只要改變不了宋軍遇同即潰的頹勢,前線和後方就沒有太大的差別。
而大同早在七年前便在明州打下楔子,此番又借著大宋滅亡前後的混亂大肆擴張全取兩浙路,更是連新宋政權出海逃跑的後路都給堵得死死的。
不奮進,必會死!
可以預見,大同帝國一旦消化了上述地區,必然會發動新的大戰。
新宋政權若不能在此之前完成力量整合,別說中興了,能不能擋住大同的下一波攻勢都是兩說。
就算拋開對同戰略上的全面被動不談,勉強湊合在一起的新宋內部也是矛盾重重。
趁著大同滅宋之機,出兵攻陷秦鳳路西安州和懷德軍的夏人並沒有停止擴張。
最近,夏軍還增加了兵力,東南攻打秦鳳路鎮戎軍,西北則頻繁襲擾熙河蘭廓路西寧州,似是打定主意要重新奪回這些年失去的戰略要地。
面對同夏兩國左右夾擊的形勢,陝西諸路縱有強兵,也只能步步退縮。
尤其是永興軍路,三面臨敵,處處都得布防,處處都可能防不住。
而朝廷南渡之後,原本用於養活陝西諸路兵馬的巨量錢糧也無從維持。
這種情況若不能儘快改變,作為大宋國之柱石的西軍遲早會崩。
實際上,新宋朝廷已經有大臣建議乾脆調西軍南下,主動放棄陝西大部,以此誘使同夏兩國相爭。
坦白地講,此計若是能成,真引得同宋爆發持久的大戰,對暫時沒有反擊之力的新宋政權來說,未嘗不是一步妙棋。
但宋夏兩國百年拉鋸,無數陝西漢子血灑疆場,早就殺紅了眼。
朝廷要是就這樣放棄,西軍願不願意南撤尚是未知數。
就算撤了,他們還會不會為輕易放棄自己家鄉的朝廷繼續賣命也是未知數。
更重要的是夏軍戰力很迷,經常連西軍都打不過,肯定打不過更加彪悍的同軍。
朝廷主動放棄陝西的結果,很有可能是前腳送給夏人,後腳就落到了大同手中。
而且,陝西諸路相對於大同,就好比兩浙路相對於新宋,是新宋政權唯一能對大同構成側翼威脅的戰略凸出部。
陝西在手,新宋就有等待時局變化反攻大同的機會。
一旦失去陝西,就徹底變成了混吃等死的割據政權。
屆時,朝廷便是再想乞和,都沒有談判的本錢。
除了保不住也得保的陝西諸路外,趙構還面臨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新宋朝廷威信未立,各路州、府雖然口頭上承認朝廷,卻以各種借口敷衍,拖延上解朝廷急需的錢糧。
更有甚者,還向朝廷伸手要錢要糧要軍隊——境內民亂不止,盼天兵前來平亂。
朝廷不擴軍就沒辦法平亂,沒有軍事上的強大威懾力,就別想號令地方。
可地方不主動解送錢糧,朝廷就沒辦法擴軍。
這就是一個死結,解不開此結,新宋擁有再大的疆域都只是紙面數據。
相對而言,各地蜂蛹群起的潰兵、盜匪和民亂,反而算不上太大的事了。
反正朝廷勉強能夠管理的地方也就臨近行在的十幾個州府,更遠的地方已經鞭長莫及了,亂的又不是自己手中的東西,不心疼!
所有的問題都壓在了趙構身上,只有處理好了這些事,切實掌控了這些對朝廷陽奉陰違的地方勢力,他才是正兒八經的新官家。
面對如此困境,年僅二十歲的趙構展現出完全不同於乃父、乃兄的極大魄力。
其人先是扛住了文臣們的壓力,以「不破則不立」的大決心,授予韓世忠、折彥質、劉光世、李成、張俊等人方面之任,命他們接管混亂不堪的各地。
為了搶時間儘快完成軍事擴張,趙構只給了眾軍將朝廷官爵。
各部募軍所需的錢糧甲械全靠自籌,最終能夠掌控多少軍隊,全憑個人本事。
大宋王朝能夠壓製造反成癮的軍隊,從而結束混亂的五代亂世,除了以文馭武,並頻繁調動軍將使得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等手段外,最主要的一點就是控制錢糧。
無論是最老牌的將門府州折氏,還是軍隊最為龐雜的西軍各軍頭,都必須依靠朝廷的錢糧才能過活。
便是再能打的軍隊,沒了錢糧,都得抓瞎。
而軍隊一旦能夠自籌錢糧,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
軍隊自收自支,自主性更強,戰鬥力更有保證,可也會漸漸失控。
此舉顯然有悖於大宋傳統,一個不慎就會養出尾大不掉的藩鎮。
但現在新宋最關鍵的問題是沒有軍隊就無力應對內憂外患的局面,眼前這關都過不去了,哪裡還能操心以後有的沒的?
而且,以同軍的彪悍,也只有藩鎮化的軍隊才有足夠的戰力勉強與其對抗。
兩害相權取其輕,只有先擺脫了隨時都會再次國滅的命運,等新宋與大同真正達成戰略均勢之後,再考慮削藩收兵權的問題。
趙構此舉的效果自不用說,僅僅月余時間,就看到了成果。
折彥質、劉光世在軍中素有威望,善得兵心,二人將重點放在收編亂軍和潰兵上,基本是將旗一樹,應者雲集。
韓世忠、李成起於行伍,敢打能打,麾下將士也有股狠勁,這二人便把主要精力放在平定以鐘相為首的民亂上,平亂、整編、屯田一條龍。
而由唐州率部突圍南下的軍中新秀張俊也不含糊,其人靠著之前的清野,很是搜颳了一大筆錢財。
在如今的大宋,有錢就有兵,有兵就更有錢,如此滾雪球,勢力擴張也相當快。
應該說,大宋從來就不缺能人。
只要皇帝敢放權,很快就能有人為朝廷拉起數萬大軍。
但這些軍隊空有龐大的數量,現階段依然是烏合之眾。
不經過相當長時間的訓練和磨合,以及在不斷的戰鬥中錘鍊,戰鬥力依然可疑。
為了爭取寶貴的時間,趙構聽取了同知樞密院事汪伯彥的建議,遣使入同宣告新宋成立,正式向大同帝國叫板。
此舉理所當然地遭到了一些被大同打怕了的臣子反對。
這些人生怕朝廷過於高調,會引來同軍的報復行動。
趙構卻認為大同滅宋之心不死,新宋根本藏不住,也不應該藏。
唯有主動應戰,才能贏得喜歡邀名的正乾皇帝正視,還能藉機擴大新政權的影響力。
這套說辭很迷,並沒有多強的說服力。
任何異常行為的背後,都有其原因。
「漢水大捷」之後,同軍停止了對趙構的瘋狂追擊,給了其人喘息之機,讓一度計劃繼續南逃的新宋行在暫時留在了江陵府。
沒有了迫在眉睫的壓力,原本就勉強湊合在一起的朝臣們便開始鬧騰起來,「戰與和」「進與退」的爭論充斥在每一次朝議之中。
而類似於放棄陝西引同夏兩國大戰,徵召野蠻敢戰的南疆夷人對抗同軍,編伍福建、廣南疍民奇襲大同水師等各種古怪言論,也大有市場。
正所謂「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大宋肯定是因為自身肯定存在極為嚴重的問題,才會被新崛起的大同摧枯拉朽般覆滅。
新宋政權能夠動用的資源大幅縮水,要想打敗大同中興社稷,就必須亡羊補牢,下狠心解決道君、淵聖兩朝遺留的嚴重問題。
找問題永遠比解決問題更簡單,找了上百年問題的大宋士大夫們更是極擅此道。
任何一個問題都能找出一堆的原因來,絕對不重樣。
每個人都有經天緯地之才,說起來都是頭頭是道,隨便拉出一個,都能吊打幾個月前才死在潭州的蔡京老賊。
朝臣們的思想混亂無比,根本無法統一,各種扯皮不斷,導致皇帝的任何決策都會有人反對,同時也會有人支持。
紛紛擾擾中,趙構遣使溝通大同的決定勉強得到通過。
為了減少阻力,其人只派出了以尚書比部員外郎万俟卨為首的低級別使團。
趙構在這個時候堅持遣使入同,其真實目的當然不是向大同宣戰。
汪伯彥的建議之所以能夠打動其人,乃是此舉可以解決趙構最致命的法統問題。
大宋滅於大同之手,可紹繼大宋社稷的趙構要想坐穩江山,最簡單最快捷的辦法就是取得大同正乾皇帝的認可。
這件事說來荒唐,卻偏偏有其內在邏輯,也有迫切性。
曾率眾伏闕上書的太學生陳東、千里入臨安請願的布衣歐陽澈等人也在大宋覆滅前逃出了臨安城,並隨眾人南渡。
這些人趕到江陵府後,還是一如既往的關心國是,一再向剛剛登基的的趙構上書。
說什麼同軍不得人心,京西、兩淮各地民亂四起,只要官家御駕親征,翹首亟盼王師北上的中原百姓必會群起響應,大勝同軍收復失土的機會就在當前。
趙構之前才被同軍追得差點丟了魂,自不可能頭腦發熱,聽信陳東、歐陽澈等人的鬼話,對其上書一概置之不理。
但這些人口才極好,民望也高,在他們的不斷鼓動之下,原本對江北之事並不是太熱心的江陵百姓也開始躁動起來。
江陵小朝廷新建,面臨的形勢比起去年同軍第一次攻打臨安城時要危險得多。
到處都是南渡官民的江陵城人心惶惶,也遠不能和大宋提前幾年就開始營建的臨安城相提並論。
若是任由這些暴民胡作非為,遲早要搞出大事來。
而本打算作為裝點門面的元老重臣資政殿大學士李綱趕到行在後,立即反客為主將了趙構一軍,更是讓其人下不了台。
李綱一到江陵,便向皇帝提出來國是、赦令、戰、守、巡幸、本政、責成、修德等「八議」,要求「陛下度其可施行者,願賜施行,臣乃敢受命」。
如「本政」一議,其人認為「朝廷之尊卑,繫於宰相之賢否」,並引用唐武宗朝李德裕之言「宰相非其人,當亟廢罷;至天下之政,不可不歸中書」,
擺出一副要麼不用我,用我就盡歸「本政」,別給我掣肘的強硬態度。
再如「修德」之議,李綱更是老氣橫秋地教導嘴上沒毛的小皇帝「初膺天命,宜益修孝悌恭儉之德,以副天下之望」。
趙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卻不得不捏著鼻子接受李綱的所有建議,並付其人尚書左僕射兼中書侍郎之任,以期穩住混亂的朝堂。
這就是趙構固執己見,堅持要遣使入同的原因。
結果,還真讓其人賭對了。
正乾皇帝雖然沒有親自接見万俟員外郎,卻命外部接受了新宋遞交的國書和禮物,還讓昏德候趙佶會見了万俟卨,並讓其轉交親筆信給自己的第九子趙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