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求情
我和秀子進了東暖閣,繚繚的龍涎香從銅鶴口中瀰漫開來,令人不由的心悸。我紅了紅臉把頭埋得低低的。
「珍嬪禁足三個月!把她給我拖出去!」慈禧坐在孔雀屏風的正中央沖我和秀子發出命令。我眼觀鼻鼻觀心,透過餘角,視線里的珍妃匍匐在地,正捂著紅腫的臉抽抽噎噎,載湉背對著我跪在慈禧跟前,我低望著他那身綉有龍紋圖案的明黃便衣,心中徒然酸楚。
秀子微微捅了捅我示意動手,偏偏在這時我的雙腿就如同生根似得一動不動的定在了原地。
慈禧端起香茗啜了一口:「哀家剛才說的話你們都聽不懂嗎?」
秀子嚇得慌忙跪倒在地,一個勁的磕頭。
我從怔愣中回過神,跪在了地上叩道:「回老佛爺,奴才自然聽得懂。」
慈禧將茶杯一頓:「聽懂了還不去做!」
我連磕三個響頭繼續說:「老佛爺你忘啦,今兒正逢六月十五,您定過規矩每月十五是要持齋念佛放生祈福的。」我心中有些惶畏,依慈禧的脾性,該是要對我施加懲治了,何況她正在氣頭上,說不定把我一頓暴揍不算還要逐我出宮呢!我自認不是那種正義凜然的人,想當初在那一百多年以後的未來,我就是靠投其所好阿諛奉承來巴結公司領導的,要不是我八面玲瓏,真不知要被炒多少次了!哎,至於達康的背叛,只有自認倒霉了。
於是我把我唯一擅長的這點看家本領拿了出來在慈禧面前賣弄。我一副奴顏媚態仰頭如望女神般望著這個權欲極強的老女人:「老佛爺大慈大悲菩薩心腸,珍小主縱有萬般不是,等過了今日您在追究也不遲呀……」我謹小慎微提心弔膽,心中暗叫這馬屁拍的太不是時候了!
東暖閣又一片刻的沉寂,我把額頭磕在地上心中不斷念叨:完了完了完了!慈禧她老人家這會子一定是在琢磨該是把我趕出宮還是一刀咔擦!
正想著想著,只聽頭頂上方響起靜芬慍怒的聲音:「好個沒規矩的丫頭!老佛爺跟前豈能由你胡言造次!自個兒還真不知幾斤幾兩了..」說到最後,她的語氣聽起來怯弱了下去。
我無所謂的抬眼不想再用巧言令色偽裝下去,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接下來只有看慈禧怎樣發落我。
「皇上還是起來吧!」出人意料,慈禧只冷冷的開口對載湉道:「這樣跪著也太難受了不是?」話里行間透著刻薄和譏諷。
我略抬眼皮,一雙黑色緞靴映入眼帘,我趕緊把頭埋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喘。
「瞧瞧這丫頭片子,還真是心細,幸得你及時提醒哀家,要不然哀家可要犯了佛家大忌了。罷了!珍嬪起來吧。」
珍妃屈膝雙手撐在地上:「奴才謝老佛爺不罰之恩。」
「老佛爺.……」
靜芬想說什麼卻被慈禧制止了:「行了!皇帝也要多常去鍾粹宮陪陪皇后才是,你要能做到雨露均沾也不至於發生如此荒誕的事情!」
載湉低聲回應:「兒臣謹遵皇爸爸教誨。」
「媛丫頭,快來扶著哀家。這坐了半天腰都酸了!」慈禧站起聲,乜看一眼身側的載湉。無疑,她是希望這個兒子能發發孝心走上前扶著她。然而,載湉始終無動於衷,這令她似有些不滿。
靜芬忙上前用手揉了幾下她的腰身。
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地,我起身走過去摟著她的胳膊嬉笑著說:「老佛爺您真好!」
慈禧佯笑:「恐怕是沒人記住哀家的好啰!」她的言外之音在明顯不過,無非是說給載湉聽得罷?我心中不禁忿忿的想:慈禧,你捫心自問,自打載湉四歲進宮你有做到一個母親的職責嗎?側頭的一瞬,我碰上了那對憂沉的眼睛.……
頃刻間,我的笑僵了僵,心臟跳動的頻率愈加強烈。我偽心的別開臉。算了吧,趁現在陷的不是很深趕緊撤,他的一切一切都早已成了定局,單憑微乎其微的我是不能夠改變什麼的。我怦怦亂跳的心開始動搖了。
暗嘆一聲,尾隨著慈禧走出了養心殿。
「兒臣恭送皇爸爸。」
慈禧緩緩轉過身,利刃般的鳳眸盯著地上的珍妃:「你是越發不識相了!怎麼?還想耗在這兒對皇上哭訴嗎?」
珍妃撅著小嘴,滿腹的委屈無處宣洩唯有把淚獨自吞咽。她咬唇不語,慢吞吞的站起心不甘情不願的跟在慈禧身後。
待慈禧進了御輦,靜芬轉身看著珍妃,嘴角處掛著一抹嘲弄:「凡事別太過了!今兒是掌嘴明兒你這嬪妾的位置保得保不住那就難說了!」
珍妃氣的小臉煞白,嘟啷一句:「用不著皇后告誡,如今我挨罰有些人心裡不知有多高興呢!」
「珍嬪你……」靜芬見御輦不曾走遠便不好發作,只得一甩錦帕氣哼哼的朝前走去。
已過黃昏,夏風輕拂,微微清涼的氣息衝散了一天的躁悶。我放下挽袖和秀子一併走在西一長街的巷子道內。秀子抬頭瞥望一下四周,悄悄附在我耳上說:「媛姐姐你可要當心.……」
我止步問她:「當心什麼?」難不成是有人要暗害我?
秀子扯了扯我的衣襟邊走邊說:「今兒養心殿的事兒你就不怕嗎?老佛爺本來是想打打珍嬪的氣焰,而讓你這樣一攪豈不是要違背了她的意思?明兒她在緩過勁兒來治你罪如何是好?」
秀子的擔心無疑是正確的,慈禧是何等的城府?咸豐帝死後,只有二十七的她發動辛酉政變處置了以肅順為首的八大輔臣;可見她心思之細密。我這樣明著替珍妃求情她不但不怪罪還予以成全,這不有點奇怪嗎?記得曾在一本書上記錄著她一段『人生座右銘』:誰叫她一時不痛快她就叫誰一世不痛快!
想到此,我心裡直發毛。在過去的一年裡我披荊斬棘,每步走的如履薄冰小心謹慎,為了不讓她看出端倪我試圖忘掉了關於養心殿的一切。然而,它的主人——那個可望而不可即的清癯男子,我總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波動竟一次又一次的失控。
我撓撓頭皮敷衍的對她說:「沒事,大不了把我趕出宮唄!」
秀子無奈的看看我,跺腳說:「你幫珍嬪她未必對你感恩戴德!真不明白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仰頭望著那越發昏暗的高空,拉著她笑笑:「好秀子別再磨磨唧唧了,這會兒體和殿正擺筵呢,我們快去幫忙吧!」
秀子嘟著小嘴哼的一聲,加快步子直接把我甩到了幾米開外。
暮色降臨,各宮朱門上懸挂的吉祥燈籠也都亮了起來。體和殿內燈火通明,儲秀宮的宮女太監們來回穿梭在游廊和穿堂門內,他們手中各端著美味豐富的膳食佳肴,井然有序的擺在了大長方形的桌案上。他們動作靈活乾脆利索,很快,一百多道奇珍異味樣樣俱全。
見一切歸置完畢,我和秀子即刻心領神會,轉身並肩走向儲秀宮去請慈禧。
這時,榮壽大公主、靜芬以及四格格左右簇擁著慈禧從儲秀宮走了出來。
我和秀子微微屈膝畢恭畢敬的迎了上去。
四格格退後幾步,調皮的朝我擠眉弄眼。我忍俊不禁,嗔笑的白了她一眼。四格格是孚親王奕惠的小女兒,年芳十二歲,性情活波靈秀。慈禧對這個小丫頭很是疼愛。她時常來儲秀宮陪慈禧解悶,便和我這個宮女日久熟絡了起來。四格格說我是愣頭青,我不明白我哪裡楞了?有一天晌午趁慈禧小憩時,我就問她:「你總說我愣我哪裡愣了?
四格格嬉笑著回應:「那夜裡在儲秀宮值夜時你站在門外打瞌睡,那腦袋一點一點跟搗蒜似的!我一瞧就樂啦!當時萬歲爺也在場,連平日里嚴肅的他給都逗笑了!」
我一窘問:「萬歲爺沒說什麼吧?」
四格格裝作大人模樣搖頭晃腦說:「如此馬虎大意的宮女,李諳達怎能放心叫她值夜?這是萬歲爺的原話。」
打那以後,我便被分到體和殿里擦了一個多月的古董花瓶;而後又被李蓮英調到養心殿做了小德子的副手,幫著侍候皇上起居。後來秀子暗地裡就跟我講了被調到養心殿的緣由:慈禧見我雖做事笨拙直來直去,好在我會諂媚把話哄她,她便篤定我是忠於她這邊的。就這樣命李蓮英把我調到了養心殿關注著載湉的起居,說白了就是監視他,然後再同儲秀宮這邊彙報!
我當然不願意,可我怕受罰怕挨板子更怕被秘密咔嚓!勿容置疑,我是個非常怕死的人。我沒辦法堅定我的意志只得乖乖就範。
直到去年,慈禧隱隱發現我在逐漸往『帝黨』那一步邁進時,她便毫不留情的將這條艱難的去路斬斷!
走了一趟慎刑司,我才發現我真的缺乏越挫越勇的大義精神,原來清宮劇里發生的酷刑還真有啊!感嘆的同時我便立即服了軟。
慈禧進了體和殿我們便尾隨,這時,兩個太監分別立在桌案的東西兩旁各自揭開了銀碗蓋,頓時,滿桌的美羹菜肴冒著香滋的騰騰熱氣。趁著慈禧落座時我猛吸鼻子,恨不得把那一桌子的玉盤珍饈都吸進胃裡!
太監為慈禧布完菜,大公主、靜芬以及四格格立在桌案兩旁屈膝福身:「謝老佛爺恩典。」
「都別拘著了,用膳吧。」慈禧說完,三人輕輕拿起銀箸開始用膳。
不久,李蓮英走近慈禧,撩袍叩拜:「老佛爺,養心殿那邊是賜膳還是……」
聽到這番話,飯桌上的氣氛一下緊張了起來。
「你難不成還怕他餓死?」慈禧重重放下筷箸,臉色極沉:「我竟瞎了眼,養出這麼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李蓮英又跪倒在地,低聲細語說:「話雖這麼說可禮還是要行的,這樣一來不體現老佛爺您的大度嗎?」
「呦!這小李子到是能顧全大局,好吧,傳哀家懿旨吩咐西膳房把昨兒個多出的窩頭一併賜給皇上!」
「這大熱天的,只怕那窩頭都.……」李蓮英欲言又止。
「不是還有珍嬪嘛!她和咱們皇上不是恩愛嗎?既然恩愛,那吃糠咽菜豈能忍受不住?」慈禧雷聲俱厲,我小心瞥了一眼,看見的是那副皆是寒意的大長臉。我內心一陣寒噤。
咸豐帝死後,她才只有二十七歲,作為一個女人她是寂寞的。所以她寂寞她就想全天下的人陪著她一起寂寞!這個女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我思想極端而又忿忿不平的想,載湉這輩子都是被她給無情的摧殘了!
大公主走到慈禧的背後為她揉著肩,笑說:「那珍嬪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您又何必置氣呢?她歲數小充其量也還是個孩子,您呀,悉心開導開導她她會聽的。何況額娘您先前不也是喜歡她那股活波勁兒嗎?」
四格格也笑著附和說:「老佛爺您是大人大量,哪會和她個小丫頭一般見識呢?若下次再犯您就把她衣服扒下來狠狠得打,看她還敢不敢出格!」四格格邊說邊誇張的打著手勢,直惹的慈禧噗嗤一笑:「行啦,就你鬼點子多!這四丫頭呀指不定在家被她阿瑪這樣罰過!」
四格格嬌嗔了起來:「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老佛爺您!」桌上又變的其樂融融了,唯有靜芬埋著頭,嚼咽著食物默默無語。
慈禧拿絲帕拭了拭嘴角,眯眼瞟了一眼斜對面的靜芬:「皇后別整日板著一張臉!你這副德行莫說皇上不願看就連哀家都膈應的慌!你也裝扮裝扮自己,一個女人不懂得裝扮自己那還是個女人嗎!哼!也難怪珍嬪得寵。」
靜芬放下銀箸,尷尬的附和一聲,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絲帕在手指中來回的揪攪,以致她頭上大拉翅的紅流蘇微微顫動了幾下。慈禧這樣悉落她想必心中不是滋味吧。
四格格和大公主對視一眼,皆斂起了笑顏。桌上頓時又凝聚了一股子沉悶的氣息。我見慈禧擦拭嘴角時卻擰蹙著秀眉,心知定是飽了胃口,便自作聰明的上前問:「老佛爺可要去西間歇息?」
哪曾想她卻看著我說:「你好久都沒唱曲子給哀家聽了,今兒哀家就罰你唱曲。」
四格格聞言連連拍手叫好:「對對對!小媛子的嗓子可清脆了,你也教教我,以後會了好在老佛爺跟前顯臉兒!」
我謙虛的笑著說:「格格過獎了,我這破鑼嗓子沒嚇著老佛爺就萬幸了!」
慈禧莞爾微笑,沖伺膳的老太監擺手說:「撤了吧。」
「喳。」老太監使了個眼色,宮女們迅速撤完了桌上的菜肴,緊接著又是另一撥宮女端來了一盤盤的冰鎮水果擺放在桌案上。
慈禧翹著蘭花指拿起一塊冰菠蘿遞給我:「來,媛丫頭先潤潤嗓子,若唱的好哀家在賞些給你。」
我裝著受寵若驚的樣子,笑著一福身:「奴才謝老佛爺賞!」接過菠蘿咬上一口,一陣冰爽清涼的感覺溢滿心田,頓覺愜意無比。
「哎呀小媛子!你是故意細嚼慢咽好讓我們看著眼饞嗎?快些快些,我還等著聽曲呢!」四格格沖我嚷了起來。
我回她一句:「那是當然,老佛爺賞的可是人蔘果,我當然不能囫圇吞棗!」說完把在場的人都逗得捧腹大笑。然而這笑聲越尖利我越覺得自己是個跳樑小丑。
我自嘲的笑笑早已見怪不怪,在慈禧的眼裡,我不就是哄逗她開心的阿貓阿狗么?有時想想,出宮謀份職業也未嘗不是好事,可我一沒人際關係二沒一技之長出宮后連個蹲腳的地兒都沒有,再者說了,身處這樣的封建時代,女子獨自謀生是有風險的!這種不靠譜的念頭一閃即逝。哎,還是等腰包鼓起來再說吧。我自知,不論是新社會還是舊社會,只要有錢在哪都能活的瀟洒!
「嗯哼.……奴才開始唱啦!受不了尖腔的都把耳朵捂實了!」我學著青衣的姿態,委婉動情的唱著:「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裡?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只有你.……」
唱完一段,只見四格格眨巴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正給我豎大拇指呢!大公主和靜芬皆是滿意的點點頭。在一瞧慈禧她老人家,正聚精會神的眯眼傾聽呢!我一得瑟,接著又笑著開唱第二段:「又見炊煙升起,勾起我回憶~~願你變作彩.~~~」
「老佛爺,皇上謝恩來了。」李蓮英懷裡的拂子一揚,哈著腰進來了。
慈禧漫不經心的撫著手中精美的指甲套,拖著長長的聲腔:「他倒會做樣子,叫他進來吧。」
我立即垂首側立在屏風旁,靜芬聞言,微微擺弄一下發上的拉翅,臉上陡然多了兩抹紅暈。
載湉洪亮的聲音響在靜謐的體和殿內:「兒臣謝皇爸爸恩賜,今兒天氣酷熱,兒臣特地叫御膳房做了道清爽的綠豆雪耳羹拿來叫皇爸爸嘗嘗。」
眼角的餘光瞥見他已撩袍跪倒在地,一太監手裡托著大紅漆盤躬身走來案旁,把那一道綠豆雪耳羹擺在了慈禧眼前。
慈禧瞧都不瞧,旗頭一扭猝然厲瞪著我:「你這奴才好沒規矩!哀家叫你停了么!」
我聞言,鐵青著臉忙跪在地上一個勁的念著:「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心中只希望能拖多久是多久,試想一下,我在殿里擺著襟袖唱歌,皇帝跪著成什麼樣了?慈禧是故意致他難堪的吧?
「額娘,快叫皇上也坐著聽一段吧,女兒和皇后正聽的盡興呢。」大公主的話如天籟之音響在我的頭頂,謝天謝地!終於有人當了回救世主,大公主自小就被慈禧收養在宮中,慈禧對她視如己出自然是寵溺有加。她說的話一準的管用。果然,慈禧輕描淡寫了一句:「皇帝也坐下吧。」顯然,她不屑於案上的綠豆雪耳羹,所以,她根本對送這碗羹的人亦是不屑一顧了。
載湉緘默起身,坐於她的左側。
我一窘,把頭埋的更低了,險些觸及在地。
體和殿寂靜無聲,空氣像是凝固一般,就這樣凝固也好,還省得當他面唱曲兒。正想時,聽見慈禧不容抗拒的命令:「別傻蹲著了!起來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