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既然是一個人
她怕疼，所以當他將手放在她頭上消去了她的疼痛之時，她除了莫名恐懼外還是有些微高興的。當她知道什麽叫溫柔之後，她認定那是她接受到的第一次的溫柔。
“你該休息了！”
那也是她平生聽過的第一句溫柔的話，以往誰都說的是“妖孽去死吧！”雖然結果是一樣的意思，但他說出來的話仍顯得要溫柔許多。以往每個人都嫌惡她憎恨她，每個人都說她是天生的妖邪，是有罪該死的，隻有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樣，那也是很久後她才明白，那是憐憫。
她那一回死在他手上之後，曾有一次醒來她又看到了他，她每一次複生都是在冰冷的地方，隻有那一回她醒來竟然感覺全身都暖融融的，雖然她仍連動都不能動，虛弱得不行。
“這妖物長得還真美，仙界的仙人也沒幾人能比。”
最初她還沒能睜開眼，隻是有感覺，感覺旁邊有人，也能聽到他們的聲音。
“思寧，不要閑著，該做什麽就去做什麽。”
“是，真仙！”
她又睡著了，過去了不知多久，她感覺到有人摸她的臉，然後摸了她的頭，動作很輕。
她用了很大力氣睜開了眼，看到了他，也認出了他，她問他，“你想……幹什麽？”她並非不怕他，隻是比對其餘殺過她的人，她怕得要少些。
他對她輕輕笑了一下，“吵醒你了？我什麽也沒做。”
“這裏是哪裏？”
“這裏我住的地方。不過你不用擔心，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去了。”
回去？回去那個冷冰冰的地方？其實她更喜歡這裏，這裏不冷。但她沒說出來，因為她不認為說出來會改變什麽，就如她每次都說自己不想死，但每次都會死。
她很快又睡著了，因為她真的太弱，隻睜眼說話就耗費了太多。
當她再一次意識清醒的時候，她果然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冰冷無聲寂靜的地方，然後她立刻發覺了，她已不再完整了，然後她覺得他騙了她！她惱恨，恨不得立刻去問他或者去殺了他的心她都有，但是她無能為力——她還要這樣清醒著在這裏度過很久很久，這是她多次的經驗了。所以她之後開始祈望，祈望他不那麽快死，等到她出去，他不死，她才能報複他。
再之後，她開始做夢，她清醒著，卻做夢一般，很奇怪的夢——陌生的人陌生的光景在眼前閃過，清晰得如同是在親身經曆，她感到奇怪，因為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
以後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做夢，即便她不想去看去感覺卻還是有東西強行流入意識之中。她被迫一直看著，然後她漸漸理清楚了那個夢，夢裏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很弱很弱的東西，名字也變了，她叫瑤華，夢裏的瑤華還會怕那些她本來很喜歡的小鬼小妖，那是她作為食物的東西可夢裏的瑤華竟然怕，怕得總睡不著覺總是哭，然後就會生病，所以大部分時候瑤華都總是暈乎乎的……這樣過去了她覺得應該是很長的一段時間，然後她又看到了他……
“真人，我懇請您救救我女兒。當年是她出聲就是您將她從鬼門關帶回來的，這次您也一定可以救她。”。
這個女人，她夢裏叫她娘，她從來沒有娘，所以這個夢唯一讓她覺得有趣的就是她有了娘，而且這個娘對她應該算很好，至少她除了覺得她煩人以外能感覺到她會關心她，從來沒有人關心她如這個女人。原來這就是娘！
“我可以救她，但有個條件，不過夫人可能要慎重考慮。”
她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很想問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她沒問，她知道問了也沒用，他不可能能聽得到她的聲音，但她想這一切一定和他有關。為此，她有些憤怒，如果她可以，她一定會立刻對他動手。
“無論什麽條件我都答應你，您要金銀財寶我都給您，您要我的命都行，隻有您能救我可憐的女兒。”
“她這如果算是病的話，我隻能說這病也是她生而帶來的，凡俗的醫治方法都沒用。”
“凡間的大夫我能求的都求過的，禦醫、名醫、神醫也都看過了，也找過人作法驅邪，可仍舊沒用，最多能好個一時半會兒。真人您是仙家人，您一定有別的辦法。”
“夫人聰慧。我是或能一試，且我與她本有緣，也不能袖手旁觀，但我要救她，就要夫人割愛了。”
“割愛？真人什麽意思？”
“我需待她回玉華山，讓她靜心休養。”
“真人要帶瑤華離開我？”
“是。玉華山是天下四大修仙門派之一，若令千金入得山門，可修得比一般人長命無疾，若仙緣得當，更可能得道成仙。”
“可我已經隻有她了。離開了她，我可怎麽活？”
“夫人考慮清楚，是要她在您眼下這樣朝不保夕地活著，讓您時時擔驚受怕，還是母女分離，但各自平安無虞。”
“隻能這樣嗎，真人？”
“暫時隻有這樣。因為她的狀況我一時也無法根治，我需要時間想辦法，把她帶在我身邊，我也好隨時觀看她的病狀。”
“您讓我考慮考慮。”
“夫人可以好好思想清楚，我這幾日暫不會離開此地，若夫人決定了，就帶著令千金到城外十裏亭來，我隨時恭候。”
“多謝真人。”
他走出了她的夢，然後夢裏她的娘開始抱著她大哭……
“我的女兒，是娘對不住你，讓你天生就這一身病骨。”
她就是討厭她哭，因為大部分時間她都聽到她在哭，人這種東西就是這樣，所以她不喜歡。
“瑤華，娘真舍不得你離開娘。”
“娘，那瑤華就不離開娘。”
“傻孩子，隻要能讓你健健康康地活著，要娘去死都行，娘怎麽能阻礙你有這麽大好的機會得到別人都得不到的福壽？”
“瑤華走了娘會傷心，所以瑤華不走。”
“瑤華真乖，娘很開心，但瑤華必須走，瑤華要跟著真人去修仙。”
“修仙？不懂。”
“能治好你的病，以後你再也不會做噩夢，不會全身發熱，不會全身沒力氣……”
“可是……”
“瑤華，隻要你活著，隻要我們都活著，我們娘兩就還能再見。”
“瑤華現在和娘天天都見。”
“可是瑤華身體不好，隨時會得病，可能會死掉。如果死掉了，瑤華就見不到娘，娘也不見到瑤華了，那樣的話，娘也不想活了。”
“娘不要不活。”
“所以，瑤華，你要跟真人去，好好聽話治病。等病好了再回來看娘。”
“……”
“瑤華，你要聽話。”
“瑤華聽話。”
“最後陪娘幾天，等真人要走了，你就跟著真人一起走。”
“娘——”
這是她的夢，但夢裏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完全和她無關，如果是同意的事她不會哭，可夢裏這個自己正哭得十分傷心，而且她的感情和想法都會流入她的心底，她不得不去感覺這些。
約莫三天以後，夢裏的自己被自己的娘送到了他麵前。
“瑤華，你過會兒就跟著真人走，今後娘不在身邊，你要聽真人的話。”
“是，娘。”
“她很聰慧，因為您的教導也很懂事，我已經決定收她為入室弟子，你可以放心，我會盡量照顧她，玉華山的人也會對她很好。”
“多謝真人！來，瑤華，快叫師尊！以後真人就是你的師傅了。”
夢裏的她仰著頭看了他許久，然後才叫了一聲，“師尊！”
他抬手輕撫了瑤華的頭，她感覺到的是和以前一樣的。
她看著他牽起了她的手，然後道，“那我就帶她走了，夫人您多保重！”
她看到她的娘點了點頭，然後又滾淚珠了。
“瑤華，你要聽話，記得娘教你的。”說話也哽咽不成聲。
“瑤華記得，瑤華會聽真人……不，是聽師尊的話！”
“好，那你去吧。”
夢裏的自己回頭看了幾次，自己的娘在望著自己，不停地哭，然後自己也哭了……
她不覺得有哭的必要，但叫瑤華的自己的感情傳進心底，讓她感覺也有些酸。
大約過了挺長時間，夢裏的瑤華已經十來歲了，她才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自己會做夢，也弄明白了那個叫李瑤華的是誰——對，李瑤華就是她缺失的那部分，她會夢見她的經曆，因為她和她是一個人，雖然知道是一個人，但她卻漸漸生出忿恨——
既然是一個人，為什麽是她在這冰冷的地方待著，而她可以那麽精彩地活著？
既然是一個人，為什麽是她一個人孤單寂寞，而她卻可以遇見許多以前她從未遇到的不同類的人？
她最不能接受的是為什麽她要那麽喜歡虛懷？她們是一個人，可她們的心思卻並不一樣，李瑤華越來越喜歡虛懷，那種心情影響了她，而她隻有不斷提醒自己去憎恨虛懷才能克製住那種她從未有體會過的心情，因為她知道是他把她分割開，是他把她留在這裏，她是被他摒棄的那個，所以她不甘，所以李瑤華越喜歡虛懷，她就越是恨他……
她一直在用憎恨虛懷的心情抵抗著李瑤華對虛懷愛慕的心情，這兩種感情都在她心底複雜地煎熬，直到某天，到夢裏的自己突然開始恨他了，因為他將她趕出了師門，趕離了他的身邊，因為覺得連悄悄愛他都不被他允許而誕生了怨念……
李瑤華的心情流進她心底，李瑤華這樣想著——她明明已經小心隱藏了自己的心情，她明明從未要求他回應她的心情，為什麽他還要那麽狠心趕走她？因為她愛他，所以她連守在他身邊悄悄仰望他的資格也沒有嗎？這樣說，她愛他錯了嗎？可他說她沒錯，可如果她沒錯，他又為什麽要趕走她？她忽然覺得或許他騙了她，她離開時他那點溫柔不過是為了讓她自己甘心乖乖地離開而已！在他心底，她是錯的，是大錯，是不可饒恕……所以李瑤華有些怨，她一直是那麽的尊敬他愛慕他，隻要他一句話，要她自殺謝罪她都可以，可為什麽他連對她說實話的真心都沒有給她？
李瑤華的怨念是短暫的，但她怨恨虛懷的心情的從那之後更強烈了，因為李瑤華想不明白的事她覺得自己想明白了——她以為，虛懷知道李瑤華就是玉華姬，所以他可以接受任何人愛上她，惟獨玉華姬不能……李瑤華愛他沒有錯，但玉華姬愛他就是錯的，他可以收玉華姬的一半做徒弟，悉心教導她，處處關心她，但他不能接受她的愛，就因為她是玉華姬……原來他看她和別的人並沒有差別。
離開玉華山後李瑤華一直住在離玉華山最近的山頭，她每天遠望玉華山，希望能見到他，可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到了……李瑤華的悲傷、絕望也全部流進了她的心底，然後演變成了她對他更為強烈的憎恨，然後突然有一天，她發覺自己竟然可以抽離部分離開那個地方了，於是她決定要去找他，即便她知道未完全恢複的自己還是很虛弱，這樣行動無疑是冒著極大的危險，但她心底的憎恨驅使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