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禮品與手套
神明總喜歡造物,他們創造新的物種,又或者,按照自己的模樣,捏一段新的人生,一段新的歷史。
很久很久以前,記不清是在什麼地方了,那時候的艾什希維梅瑟塔爾曾經聽說過這句話。
那一段時間他流傳在外的愛好是繪畫,雕塑,以及捏制模型。
之所以說是「流傳在外的愛好」,因為他本人並不認為自己喜歡做這些。
實際上他沒有任何喜好。
莫塔利法典上說,要平等的熱愛這世界上的萬物,無論他們是好的,是壞的,無論他們美或丑,無論他們存在於過去還是未來。
然而他不喜歡任何事物。
所以他便人為的為自己尋找了一些愛好。
只要持之以恆的做下去,很容易被人認為那是自己的愛好。
最早只是繪畫而已,然後很自然的發展到了可以做一點點雕塑,再到後來,他便可以按照現有的物品做一些機械製品,不管在其他人眼裡他是如何進步飛快,然而他自己始終認為自己在這方面其實並沒有天賦,他只是學習能力足夠好,能夠迅速學會別人已經研究透徹的方法而已,本身並沒有創新。
而且,他總覺得自己製造的東西缺少一些什麼,那時候,他認為自己缺少的是靈性,而現在,他知道他缺少的是感情。
只是機械的製造一件物品而已,他不認為這件事情是創造,只是單純的製造,他對自己製造的東西沒有感情,可以輕而易舉的銷毀。
那時候的作品,他只對其中一件稍微有點印象。
那是魚。
使用金屬製造出來的機械魚,雪白色的身體,巨大的頭顱,使用特殊材質製成的、輕若紗綢一般的尾,還有小小的位於身體兩側的鰭,可以在空氣中游曳,他做了好幾條「魚」,然後任由它們在白色的宮殿中穿梭游泳。
很多人見到的時候都驚呆了,可以在空氣中緩慢穿梭擺尾的魚真是美極了!
然而那時候,卻有唯一一個人說了異樣的話:
「我看到了恐懼,這些魚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
說出這句話的是一位矮人,那次也是她第一次來到日光殿覲見。
他看了一眼對方,然後目光再次落向了宮殿外,那些已經飛出宮殿,在半空中遊動的「魚」身上——
現在想來,連那一次他難得覺得自己有所創建的一次,其實也只是複製而已。
那些魚對於其他人來說只是初見,而對於他來說那只是他見過無數次的大魚而已。
將大魚的形象做了調整,他用金屬打制了新的大魚。
他從未關注過那條魚看向自己的目光,他以為那是空洞而充滿殺意的,然而到頭來,卻被人說出了:
「這些魚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
每一條魚對應一條在某段歷史中被他殺掉的魚,那些魚的眼中全是恐懼。
現在想起來,那大概也是賦情於器的一種方式了,只是被賦予的感情並非來自於他,而是來自於那器物原本的模型。
曾經的艾什希維梅瑟塔爾陛下,現在的小梅,坐在矮小的工作台前,對面播放著無聊的狗血劇,他在女主角的大哭聲中巋然不動,慢條斯理的錘制一塊黑色的石頭。
作坊給他配了全套的新工具,之前用的舊工具和它完全沒法比,哪怕是相同的材料,使用新工具也能將成品的等級提高至少兩級!
何況他現在還有各種各樣的新材料,雖然和他曾經用過的材料仍然沒法比,甚至連他製造那些魚用的材料都比不上,然而他如今能夠拿到的材料還是比他使用的現在這具身體的材料好上了不少。
完成委託使用的全部材料都由作坊提供,所以,藉由工作之便,這段時間他著實接觸了不少現在這裡現有的材料,除此之外,他還能使用員工價從作坊七折購買材料。
大批製作過一批又有一批的手、腳、胳膊、小腿之後,他在無數次經驗中終於推算出了目前最適合的材料,然後開始準備給榮貴製造身體了。
因為使用的材料十分好,一個月的積分只夠購買部分軀體使用的材料而已,他就一邊練手一邊慢慢做。
經過幾個月的積累與準備,他現在已經做出了一雙手,一對胳膊,一對大腿,腳他現在正在細細琢磨的是身體的軀幹部分了。
工作台下的抽屜早已用不下了,他現在在外面擺出來了一個掛架——這是匠師們製造機械身軀常用的支架,每做好一件,他們便可以將制好的部件掛在相應的位置,然後一點點填充,這樣可以一邊做一邊查看效果。
於是,此時此刻,小梅的身邊便已經出現一具人形的半成品了。
如果現在有人推門進來,看到眼前的場景的話,他一定會大吃一驚,被眼前見到的精美人形完全迷惑住!
那可真是一件漂亮的人形啊——
身體的軀幹部分全部使用白色金屬,就像最上好的白瓷肌膚,腳掌宛如玉石一般,指甲蓋的形狀乖巧而圓潤,小腿緊實充滿力量,大腿修長,向上看,他的手掌修長而有力,與手腕連接的臂膀線條無比利落,脖頸修長,宛若天鵝頸一般,再往上看,人形的半張臉已經完成,雖然只有半張臉,可是,那張臉完美極了!精悍的面部線條,眉毛都用細碎的金屬絲妝點出來,緊閉的左眼有著長而濃密的睫毛,只是這麼靜靜地看著他,就讓人浮想聯翩他眼皮下方的眼睛到底是什麼顏色的。
小梅現在正在雕琢的黑色石頭就是他為這具身體選定的眼珠了。
這段時間,給榮貴的身體按摩時,他一直有努力記錄榮貴的身體數據,也有裝作不經意的詢問榮貴的偏好,以及一些看不見的身體數據。
比如眼睛的顏色,頭髮的顏色,甚至內髒的顏色
「嗯你的心臟是什麼顏色的?」不同種族的人心臟的形狀,位置,甚至顏色都有不同,對於榮貴內髒的顏色,他還真的心裡沒譜。
榮貴理所當然的被他問傻了。
「那個我以前身體挺好的,沒做過開腔手術啊」一臉懵逼的,榮貴抓了抓頭。
那就用銀白色的吧,銀白色的內臟比較容易辨識,偶爾掉出來也比較被發現——從實用角度出發,小梅幫他做了決定。
考慮到榮貴喜歡隨身攜帶手絹、山豬油的愛好,他還在腹部給他設計了便攜倉,打開就可以直接儲物,還可以將整個腔拿出來清洗,真是非常方便;
腳板下方打開還有滑輪,可以方便趕路;
榮貴不是自稱來自「喜歡種植的民族」嗎?他便將榮貴的手指指甲設計成可以伸長的類型,全部伸出來的時候可以很方便的挖土,就像兩對釘鈀,沒事挖個坑,種個菜,都十分便捷;
充電線設計成可以拉伸收縮的,這樣榮貴就可以一邊充電一邊繼續在屋裡晃悠;
他實在從榮貴的使用習慣角度考慮了很多這一點,正在精雕細琢一枚黑色眼珠的小梅恐怕還沒有意識到這件事。
不過,就算髮現,他大概也會將這歸結為「自己是個思考周到的人」。
然而,通過這些細節,不難發現,他現在當真已經十分了解榮貴了,也許是因為那些畫像,也許是因為榮貴每天喋喋不休的嘮叨與自戀的自我讚美不知不覺間,他心中的榮貴已經成形了。
小梅卻沒有想這麼多,將眼珠磨圓,他爬到椅子上,墊高腳尖,他伸長胳膊拉開人形的眼皮,用力一拍,將新作好的眼珠嵌了進去。
有點不夠亮——心裡想了一下,他又吃力的將眼珠挖出來,然後爬下椅子重新雕琢。
就在這個時候,門口忽然傳來了敲門聲,他便從旁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幾塊毯子,然後把旁邊未成形的人形蓋起來了,然後才打開了門。
進門的是四名矮人中的拉布吉,就是曾經在耶巴拉上班的、後來被小梅分配去拉風箱的矮人,拉了一個月風箱,他的脾氣好了不少,或者讓他技術無法精進的就是他的脾氣吧,在這之後,他的技藝竟是又有了明顯的精進,從此他就對小梅佩服的不得了,現在已經是梅大師的頭號追隨者啦
「大師,菲力經理帶著客人來了。」拉布吉大聲說。
其實是那名客人想要硬闖的,被拉布吉攔住了,死死擋在門前,他自己敲了門,得到了允許才把他們放了進去。
點了點頭,小梅隨即對拉布吉道:「你去做事。」
帶著客人進來,他再次關上了門。
這就是偶爾會有的、「主動上門量身定做的客人」了。
這種客人的要求龜毛而繁瑣,大部分有錢有材料,脾氣往往都不好——這是作坊里工作人員之間的共識了。
所以,雖然能夠接到定製算是光榮又賺錢的事情,然而大部分匠師們還是懶得接。
其他大師要麼不專精於此,要麼果斷推脫拒絕,沒有辦法的情況下,經理只好帶著客人往新來的小梅大師這裡來了。
「電視關掉,太吵了!」拉了工作台對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客人大聲道。
小梅看了看他,拿起遙控器,將電視的聲音調低了。
電視的聲音一旦壓低,客人的聲音便顯得更加粗魯了。
「我想要定製新的頭顱,新的機械頭顱需要留足神經與我的腦完全相連。我可是靠頭腦吃飯的人,這個你這個小機器人做得到嗎?」看清小梅破破爛爛的樣子,客人皺了皺眉。
他的眉毛亦是金屬絲製成,擁有一張機械面龐和半機械化的身軀,小梅不經意的向他壓在斗篷下的手臂上看了一眼,那隻手臂黯淡而布滿褶皺,提示這人的年紀已經不小了。
年紀不小脾氣還這麼不好,難怪老得快——他腦中忽然浮現出榮貴的聲音。
經常被榮貴纏著說工作時候的事,又一次,小梅索性就把自己接待一名過來定製的客人的對話錄了音,回去播放給榮貴聽,榮貴當時就是這麼評價的。
似乎過來定製的客人還真的多半年紀不小,而且脾氣不好——小梅想了想,有點默認了。
想著那天的事,小梅沒有說話,展現在對面兩人面前的便是高冷不做聲、非常有匠師風範的梅大師了。
經理趕緊將小梅之前的作品圖像展示出來,連著翻看了幾百幅,那客人反而有點信服了。
聲音也降了下來。
「你很擅長製作機械身體啊這樣子的話,你先幫我做一隻胳膊吧。」客人說著,撩起斗篷露出了下方蒼老的手臂。
瞥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的胳膊,小梅半晌動了。
按下呼叫鈴,他把助手們叫了進來。
一個人負責量尺寸,一個人負責聆聽要求,一個人負責記錄,而另一名則在旁邊繼續吹噓小梅大師的過往作品。
背過身坐在寬闊的椅子中,小梅只留給客人一個破舊的身影。
如此架勢看起來倒真的很大師了!
被小梅的高冷姿態唬住,客人最後出去時候的姿態便低了不少,最後經理是十分感謝的退出去的。
送走客人後他還又來了一趟,再次朝小梅表達了感謝。
「那位客人可是特別龜毛,之前在絡德大師那邊還和大師吵了一架,幸好梅大師您這邊把他攏住了。」經理說著,擦了擦額頭的冷汗:「畢竟,這位客人家裡很有背景,我們很多材料都是通過他的渠道拿到的,還真不好得罪。」
經理也不多說,充分表達自己的謝意后,將一個精美的小袋子放在了小梅的工作台上。
「大師您的手套有點舊了,這是小禮物,從上面買到的好手套,請笑納。」
說完,他便笑嘻嘻的離開了。
看吧,這又是一個不合人們傳統印象的矮人。
這麼圓滑簡直不像人們印象中的矮人了——著經理的背影,小梅心想。
將電視的聲音重新調高,小梅繼續工作起來,完全沒有換上新手套的意思,他仍然戴著榮貴送給他的白手套做工,不過等到下班的時候,他卻將工作台上被忽略了一下午的禮品袋拎上了。
「啊是給我的禮物嗎?」接過小梅遞過來的禮品袋,榮貴驚喜極了。
反正開車有大黃,坐在車上沒有其他事情做,榮貴便開開心心的拆起了禮物,看到下面一對精美的白色手套時,榮貴愣了愣。
「這個這是別人送給小梅你的吧?」只有三級匠師才能佩戴的手套,榮貴早就被科普過了,之所以會給小梅做手套,也正是因為接受了那次科普。
「在家戴沒有關係,你可以在給身體按摩的時候戴。」小梅在旁邊面無表情道:「你的手不是因為長期浸水有點生鏽嗎?匠師用的手套材料很防水。」
榮貴就瞅了瞅小梅的側臉。
唔因為沒有鼻子,小梅的側臉非常平坦
「吧嗒」一聲,榮貴忍不住在那平坦的側臉上用自己的臉撞了一下。
「謝謝你小梅愛死你啦!」
輕輕的撞擊,就是榮貴一如既往表達自己感激的方式啦
於是,當天晚上,榮貴就戴上新手套給兩個人的身體按摩了,小梅也戴著手套,不過明顯破舊骯髒很多,卻是榮貴一開始做給他的那雙。
有了新手套也不戴,只戴自己做的。
榮貴偏了偏頭,開開心心的為兩具身體做起按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