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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天行有常

  ps:晚上還有兩章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稷下學宮內,李斯有些震驚地放下了簡牘,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讀夫子這篇文章了,每次讀來,都有一種猛然醒悟之感,尤其是開篇的第一句。


  楚國是天下最講究出身的國度,羋姓子孫天生就比其他亡國之餘高貴,佔據朝野重要位置,有才學的士人卻苦無出路,所以在楚國,鬼神與天命都十分盛行,出身好壞,未來成就,都是生來就決定的。


  然而作為楚國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李斯卻不滿足於繼承父職做一個小吏,他向來不相信所謂天命,更相信個人努力能夠創造什麼。


  這種想法被同鄉親戚嘲笑,李斯一氣之下,為了不做茅廁里的驚鼠,才想方設法拜荀子為師,隨他來了齊國。


  初來乍到時,他卻對荀子有些失望,這位學宮祭酒學識淵博是不假,可平日里講述的東西,和一般的楚地儒生並無本質區別,雖然並不反對法治,卻也是重禮,重仁義的。他教授李斯的那些《詩》《書》,李斯也興趣寥寥,面上一絲不苟地學習,心裡卻不以為然。


  然而今日,這一篇《天論》一出,卻直接將李斯給驚到了,他才猛地察覺,荀子果然與一般儒生大不相同。


  但聞群儒、方士以天地災異來誆騙君主,把天地陰陽變化說得神秘莫測,讓人心悸,誰料荀子徑直將這層紗布捅破了!

  「天自有其運行規律,恆久不變,它不為堯而存在,也不為桀而滅亡……」


  喃喃念著這句話的意思,李斯激動莫名,他感覺自己已經找到了自己學習的方向。


  但李斯也不由擔心,荀子如此直言不諱,恐怕會招致眾人圍攻。


  荀子卻不以為然,他不管這篇文章已經在外面有了驚世駭俗之效,撫須笑道:」我一向嫉濁世之政,如今,亡國昏亂的君主接連不斷地出現,他們不通曉常理正道,卻偏信鄒子五德禨祥之說。」


  「鄒子本心雖然是想藉助天人五德之論震懾姦邪,卻為了目的不擇手段,曲解事實,只為和自己的學說逢迎。他在世時或還好,可一旦鄒子死去,他的弟子們沒有他的博學明智,卻繼承了這些歪理邪說,遲早會變成裝神弄鬼的巫祝,擾亂世俗。我曾經寫文章非十二子,卻因為對鄒子的尊敬沒有抨擊陰陽家,如今借著長安君降雨自然論一事發聲,也算是說出了我忍耐許久的話,縱然招致群小非議攻擊又如何?詩言,禮義之不愆,何恤人之言兮!」


  荀子站起身來,背著手,對著外面風雨欲來的夜空頌道:「斯,記住這句話,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君子不為小人之匈匈也輟行!」


  ……


  「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


  臨淄鄒府,鄒衍手一松,帛書掉落到地上,他的侄子鄒奭連忙撿起來道:「叔父,這該如何是好?」


  鄒奭本意並不是想與長安君為難,只是迫於叔父之命,放任門下弟子攻擊長安君,希望能迫使他請求和解。本來靠著鄒衍在學宮的聲望,陰陽、儒、墨都加入了對長安君的圍攻,只差將那」降雨自然說「貶斥為謬論了,誰料在關鍵時刻,卻是荀況站了出來,一篇《天論》公之於眾,諸子頓時啞口無言。


  白髮蒼蒼的鄒衍拊膺道:「好荀況!好祭酒!本以為經過二三十年沉浮,他已學會了中庸之術,誰料還是如此直言不諱……」


  荀況認為,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御,這些都是天的固有規律,萬物由陰陽之氣化而產生,又得到了風雨的滋養而成長。凡人看不見陰陽化生萬物的工作過程,而只見到它化生萬物的結果,這就叫做神妙。人們都知道陰陽已經生成的萬物,卻沒有人知道它那無形無蹤的生成過程,這就叫做天意。


  然而現如今,卻有長安君將降雨的過程剖析一番,呈現在世人面前,曾經被陰陽家和方術士、巫祝們加以渲染的神妙自然就不在了,所謂的「五德始終」也沒了基礎,被長安君戳了個大洞。


  鄒衍不想幾十年心血全功盡棄,便讓門徒們全力狙擊此說,誰料剛裱糊了一半,半路卻殺出了荀子,他的文章幫了長安君一把,直接將陰陽家們儘力掩飾的東西撕了個粉碎!

  在文中,荀子不但支持了長安君的「降雨自然說」,甚至連流星墜落、樹木發響,日食月食,不合時節的旋風暴雨,也認為是正常的自然現象。


  他反問,這些現象在哪個時代不曾有過?假如君主英明而政治清明,那麼這些異象即使齊齊出現,也沒有什麼妨害;假如君主愚昧而政治黑暗,那麼這些現象即使一樣都沒出現,這國家也該衰滅就衰滅。


  世事,由人治,而不由天治!

  「叔父,事到如今,當如何收場?」鄒奭已經通讀了全文,的確是荀子平日的風格,真叫一個有理有據,蕩氣迴腸,幾乎找不到可以駁辯的弱點。


  雖然現在陰陽家已經陷入不利局面,但鄒衍是不會認輸的,如今的局面下,誰認輸,就相當於放棄了成為天下顯學的可能,他拄著拐杖緩緩站了起來,對侄兒門生弟子們說道:「荀況此說,比起長安君的妄言更加聳人聽聞,這已不是文章,而是檄文!」


  「這是對著陰陽、儒、墨,乃至於九流十家發出的檄文!鐘鼓已鳴,剩下的,只能在學宮辯壇上用口舌之刀來解決了!」


  ……


  而在質子府中,明月也親手將帛書又手抄謄寫了一篇,看著竹簡上的文章,他再度由衷贊道:「荀子這篇文章,真是振聾發聵,猶如劃破夜空的閃電一樣耀眼奪目!」


  他贊的不僅是文章里富於文采和氣勢的語言,還有裡面蘊含的思想。


  在前世學西方歷史時,明月曾聽說這種理論,文藝復興最偉大之處,在於弘揚了「人文主義」。


  人文主義,主張一切以人為本,反對鬼神的權威,崇尚理性,反對蒙昧。


  回到戰國后,他才發現,這和文藝復興時期的西歐何其相似啊,周代的封邦建國陸續解體,幾個軍事大國相互對峙,蒙昧與理性混雜,天道與人道交相輝映。


  但先前的孔、孟等雖然肯定人的寶貴,在談及鬼神時,卻依然言語曖昧,不敢與舊事物完全割裂。墨家則是信鬼神的,到了陰陽家,更是拚命將人事往天意上引。


  唯獨荀子,卻偏偏與眾不同。


  天地四時對人世間的安定與混亂沒有決定作用,星墜木鳴之類的天地之變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祆,也就是由君上昏亂、政治險惡等人事導致的戰亂動蕩。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制之!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荀子真敢說啊……」


  人不應該放棄自己應該付出的努力,而沉溺於對天的思慕當中,一味地迷信上天、屈從於命運,不如把它當成物來蓄養而控制它,順應它而利用它!


  這是直接否定了天凌駕於人之上,而有點「人定勝天」的意味了,連明月一個現代人都不太敢直言的話,荀子這位古人卻偏偏說了出來,真是羞煞首鼠兩端的穿越者。


  能在諸子百家中見到這樣的光輝思想,明月感覺自己真是幸運,更別說,這文章還幫他破除了困局,心中頓時充滿了對荀子學問、人格的欽慕,拜其為師的心思,也再度涌了出來。


  他放下了筆:「《天論》一出,肯定能讓不少人猛醒,認識到我的說法才是正確的,陰陽、群儒、墨家應該敗退了吧?」


  深知學宮門道的公孫龍卻不這麼看,他搖了搖頭道:「公子,你與荀子無意中,已將稷下學宮割裂成了兩半,外面幡然醒悟者肯定有,但痛罵荀子大逆不道者只怕更多!」


  他臉上露出了有趣的表情:「此情此景,學宮已有五十年沒發生過了!真正的大論戰,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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