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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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辯?」齊王似乎有些為難。
明月心知,這場伏擊記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他沉迷於傳播後世知識,卻忘了一直有人死死盯著自己。敵人並不愚蠢,他們看準了他身為質子,狼狽被逐就相當於使命失敗的七寸,打出了致命一擊。
若他真就這麼灰溜溜地離開,這趟齊國之行,非但撈不到功勞,反而要受過,之前打的如意算盤,就全落空了。
不管如何,今日他都得爭一爭!
而這的關鍵,還是齊王,他的首鼠兩端是讓明月久留齊國,難以完成結盟的麻煩,可如今,卻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明月語氣恭敬和緩,垂首道:「主人逐客,乃主人之權,客人是沒有理由強留的。舅父只需要擺擺手,我便能收拾行囊,立刻離開臨淄,不敢有片刻耽擱。但心有不甘的是,我問心無愧,卻要被小人構陷驅逐……」
他抬起頭,露出了十六歲少年的姿態,眼裡似有一點淚花:「小子擔心,此事傳出去,恐傷舅父英名,也會讓天下君子對齊國寒心!」
「這……」齊王本就是個難以下決斷的人,所以才在外交上有牆頭草般的做派,也難以成為一代明主。被明月這麼一說,他又猶豫了,便看向了滕更。
滕更立刻會意,又輪到他出來唱黑臉了,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讓長安君落敗才行。
於是這老儒便甩了甩袖子,冷笑道:「證據確鑿,長安君還想狡辯?」
明月卻搖頭道:「冠冕堂皇,蛇蛇碩言,也掩不住汝等的見識連鄉野民夫都不如,我三言二語便能戳破汝等謊言,何須狡辯?」
「孺子狂妄!」
滕更等人大怒,他忘了自己的年紀是對方的四倍,開始捋起袖子,要與此子好好再戰一番。在他想來,那次在營丘山,是他孤身一人,熬不過年輕人,今日卻朋黨眾多,可以輪番上陣,就算說不過,也要耍賴皮將他耗死!
明月卻一拱手,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舅父、列位卿相大夫,小子曾聽說過一件事,江南無馬,故而越人早年不知馬為何物,偶有中原人船載以入,越人見此牲畜龐然大物,健步如飛,極為驚異,以馬為妖怪,不騎不吃,供奉在水草豐美之處。」
時間緊迫,他大腦飛快思索,也不管什麼典故不典故了,乾脆隨口胡編,聽起來像那麼回事就行。他語速也極快,說完一條,甚至來不及整理語言,立刻進入下一句。
「其二,北方有胡人行國,逐水草而居,不知稻穀農稼之事。有胡人入中原,見到中國之人將污穢糞肥施加到地里,秋天時從地里收穫莊稼食用,也以為是妖術,畏懼不已。」
「其三,孔子周遊列國時,宋國司馬桓魋仇視孔子,便讓人砍伐了孔子講學的大樹,還欲殺孔子,讓人宣揚,孔子之言乃妖言,不可聽之,於是宋人見孔子身長九尺,皆以為妖,避之不及。當是時,不論是齊國的晏子,還是楚國的令尹,都覺得孔子乃禍國之人,有妖異之心,墨子更覺得,孔子與楚國叛臣白公勝並無區別。孔子困頓陳蔡,迫不得已時,甚至打算帶著子路,去九夷之地避難。不過時至今日,儒為顯學,卻是很少有人再以孔子為妖……」
本來前兩個故事,滕更是抓住每個字來打斷反駁的,可第三個他卻默然不語。
長安君在學宮裡廝混了這麼久,除了編故事外,也學到了不少真材實料,孔子不受諸侯待見,甚至被視為不祥妖人,這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滕更只能罵道:「狂悖小子,竟敢與孔子相提並論!」
明月卻不理他,三個故事講完,他提高了聲調:「越人以馬為妖,胡人以農稼為妖,天下人以孔子為妖。由此可知,所謂的妖,不過是世人對超出自己見識之外事物的誤解,今日彼輩以我為妖,更是庸人食古不化的粗鄙之見!」
「汝等口口聲聲說我宣揚妖術、妖言,對於這一點,鄒子,墨家恐怕最有資格評價。但幾次實驗下來,稷下諸子卻無人挑得出毛病,至多心存疑慮而已。唯獨滕先生念念不忘,想要將那些定律徹底推翻,卻又拿不出什麼憑證,只能將古人的話翻來覆去說,其技窮矣,我已是習慣了。」
「不然……」滕更語塞,他的幫手甘德立刻迎了上來,開始大談天象星占之術。
明月直接用荀子《天論》里的話回應他:「日,月,星,辰,瑞兆,曆數,是大禹,夏桀共同面對的。大禹時,天下太平,夏桀時,天下大亂。可見治或亂,乃是人治之過,並不是天造成的。」
他直面甘德,面露微笑:「若是大夫想要質疑降雨自然說,三言兩語怎能說得清楚,不如去學宮辯壇上分說個明白,何如?」
這是在向甘德下戰書了,然而甘德卻色厲內荏,退縮了,去稷下跟長安君辯論?開什麼玩笑,此子的口頭禪是「實踐是驗證真理的唯一標準」,他最擅長的事就是做實驗,讓人眼見為實,加上有公孫龍、墨家相幫,一個詭辯大師,一群古板的實證派,和他斗,必落下風,何必自取其辱,壞了自己名聲?「
眼見甘德退開,方術士宋毋忌大急,大聲說道:「長安君,你說再多也無用,光就你敢以徐平所制的冰凌、烈酒獻予大王,便是犯下了弒君之罪!」
明月彷彿聽到了笑話一般,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響徹殿堂:「有件事不知先生聽沒聽說過?當年楚威王求長生不死之葯,有齊方術士獻之,楚王侍衛見之,便問,『可食否?』,方術士曰可,於是侍衛奪不死葯而食之。」
「楚威王聽聞大怒,欲殺侍衛,侍衛卻道,方士獻長生不死葯,臣食而受刑而死,可見此乃死葯,非長生之葯,方士欺王!」
講完此事後,明月踱步到宋毋忌面前,陰森森地笑道:「獻給宮內的冰凌,我都要小心翼翼地先切下來嘗一點,先生獻給大王的藥丸,先生也要先試吃么?」
宋毋忌頓時有些心虛:「自有隸臣小犬試食……」
「你瞧!」
明月攤開手,大聲說道:「在這點上,宋先生待大王之心還不如我誠,卻反過來想污衊於我!」
他回頭冷笑道:「我看大王身體久久不愈,興許就是先生的藥丸有毒!這欺君弒君之罪,還是先生來承擔合適一些!」
「大王……老臣,老臣絕不敢……」
宋毋忌滿頭大汗,撲倒在齊王腳下,戰慄不已,他煉製的那些藥丸,吃少許能發汗壯陽,可吃多了,卻是削髓的毒藥。隨著齊王身體越來越差,那些丹丸已經沒了先前的功效,齊王近來已對他生疑,如今長安君直接說破此事,怎能讓宋毋忌不怕?
朝堂之上的齊相、貂勃等人本就對這些受齊王抬愛,把宮廷搞得烏煙瘴氣的方術士不滿,見狀頓時一樂,只是礙於場面,不敢發笑。
齊王厭煩地擺了擺手,讓他滾下去,如今甘德、宋毋忌皆被長安君所黜,只剩下始作俑者滕更一人了,齊王也不知道,這老朽是不是靠得住。
滕更這時候硬著頭皮也得上了,他整理好措辭,打算繼續攻擊長安君的「妖心」,強行將他說成趙國派來謀齊的間諜。
誰料長安君卻似乎料到他的套路,搶先一步問道:「我聽聞先生乃是孟子高徒?」
……
滕更被打斷了,只得摸著鬍鬚,十分傲然:「然也,孔子傳曾子,曾子傳子思,子思傳孟子,孟子傳於老朽,這便是儒家道統!」
道統之說,最早濫觴於孟子,其言曰︰「由堯舜至於湯,由湯至於文王,由文王至於孔子,各五百有餘歲,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孟子隱然以繼承孔子自任,如今滕更又以孟子繼承人自居。
明月笑道:「但我為何聽聞,先生在孟子門下時,問問題彬彬有禮,然而孟子卻不答,何也?」
此言引發了一陣議論,這件事是一件舊聞,知道的人不多,明月也是從墨家處聽來的,墨家人對於儒家的黑歷史可很用心收集……
方才以儒家道統自居的滕更厚著臉皮道:「那不過是夫子對我的考驗罷了……」
「是么?但我怎麼聽說,當時孟子的原話是,挾貴而問,挾賢而問,挾長而問,挾有勛勞而問,挾故而問,皆所不答也,此五者,滕更有二焉!」
滕更面不改色:「長安君今日說起往事,莫非是想顧左右而言他?」
明明是他在迴避問題,明月道:「非也,只是小子覺得孟子此言有理,弟子求教於師,是為了學習知識。因此,不能摻雜貴、賢、長、勛勞、故舊等外物,一旦摻雜,就會心不誠,求學心不誠,怎能有所成就?我看先生求學之心不誠,也沒能學到孟子的精髓,否則為何孟子歸鄒國著述,卻沒有帶上先生?」
長安君這是不依不饒了,事關自己的「道統」,滕更只好回應:「夫子鼓勵吾等入仕,更何況我乃滕國公子,理應歸國為兄長效勞……」
「是啊,當時滕國恰逢國難之際,先生作為滕國公子,又有何作為?」
明月啞然失笑:「宋軍兵臨城下,先生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嚇破了膽,勸滕君放棄抵抗。滕君不願拋棄八百年社稷,戰敗后帶著禮器沉於泗水。先生匡君輔國不成,為國赴難也行啊,但卻苟且偷生,竟為宋王偃指點沉鼎位置,親自下水去撈,靠著這個功勞,還做了宋國的博士。呵,亡國殺兄之仇不報,反而事仇敵如君父,說好的威武不能屈呢?先生真是孟子的好弟子啊!」
「一……一派胡言!」
黑歷史被扒了出來,滕更面色稍變,卻依然在搪塞,拒絕承認。
「這些事都是農家之人告知我的,滕國滅亡時,農家眾人在滕,當日先生的嘴臉,他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今天許友出於義憤,可跟明月說了不少滕更當年在滕國做的事,正巧用上了。
當年滕更拚命阻止農家入齊,也是因為害怕他們在齊國宣揚此事,誰料還是被長安君捅了出來。
於是他硬著頭皮道:「宋偃革囊盛血,懸而仰射,以示威武,與天爭衡,又霸佔臣妻,倒行逆施,我豈能從他?只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
他不要臉地說道:「長安君乃趙人,豈不聞豫讓為了報知伯知遇之恩,用漆塗身,吞炭使啞,刺殺趙襄子之事?我見故國覆滅,兄長沉水,但僅憑三尺劍,無法復國復仇,只能忍辱負重,效仿豫讓,假意服從桀宋……」
如此說著,滕更彷彿信以為真了,差點被自己感動得熱血沸騰。號稱「五千乘巨宋」的宋王偃沒得意幾年,就被齊國滅亡,滕更自然再度改換門亭,抱著宋王讓他看管的殷商古編鐘,投靠齊軍,事後還美其名曰為滕國報了仇。
那幾年正制定稷下先生們對齊閔王不滿,紛紛出走,滕更卻反過來抱緊齊閔王,做了齊國的博士官,洋洋得意。誰料好日子沒過兩年,燕軍樂毅殺來,齊國大敗。
因為形勢變化太快,這次滕更沒來得及再換主人,就跟著難民跑到了莒城,後來成了第一批投靠齊王田法章的儒生,博得了一個忠名,位置日益尊崇,當年他做的事情,就沒多少人敢提了。
此刻,滕更冠冕堂皇的外衣被徹底剝下,只能不斷找借口,明月見他左支右拙,心中好笑:「世人常說,魯穆公用儒者而地削,中山國因好儒而社稷亡,我原本還不信。如今見先生侍奉滕、宋、齊,而三君皆敗,不知是儒家真會使國家衰敗呢?還是先生有某種妖異之能,可以禍國呢?」
滕更已經有點撐不住了,只能咬著牙道:「形勢使然,非吾輩之過也!」
明月語氣徒然加重,厲聲道:「非汝輩之過?說得輕巧!先生無真才實學也就算了,世上無能之輩不勝枚舉,也不缺先生一人。但更換君主如家常便飯就不對了,儒家提倡的忠君哪去了?孟子言,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先生如此作為,事後還反以為榮,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滕更急了,開始向齊王求助:「良禽擇木而棲,臣只是在等待一位真王而已……」
齊王縱然不願,還是拉了老儒一把:「先生乃是東方名士,寡人老臣,對寡人一片赤誠,吾甥休得妄言。」
明月頷首,卻不打算就此放過,至此,他已經完全控制了主動權。
「前事且不提,吾等說說今事。後來齊國百廢待興,先生身為太傅,卻堵塞君聽。齊國傳統一向是舉賢立功,但農家請求入齊,卻被你進讒言趕走,十多年來除了自己的弟子,可推薦過幾個賢才?」
「由此可見,你既無過人學識,又無忠貞之心,只是做一個諂諛之臣,潛身縮首,苟圖衣食,卻不甘寂寞,還敢來誹謗於我,說我是妖異之輩,會禍害齊國?呵,齊國有妖是不假,但那妖不是我!」
就像之前被滕更進逼一般,明月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指著滕更,唾沫星子都噴到了他臉頰上:「你,才是盤踞齊國朝堂十餘年,嫉賢妒能的大妖!」
此言一出,滕更大驚:「豎子敢爾!休要血口噴人……」
「住口,無恥老賊!」
明月深知打蛇要打死,絲毫不見好就收,步步緊逼,將滕更逼到了柱子邊上,痛斥道:「蒼髯鼠輩,安敢在此與我饒舌!今日之後,天下之人,都將看清你的真面目!」
「你枉活七十有餘,一生未立寸功,只會搖唇舞舌,背棄舊主,一條斷脊之犬,還敢在大殿之上狺狺狂吠!可悲啊,儒家有你這樣人妄稱道統,離衰敗恐怕不遠了,你即將命歸於黃泉之下,屆時,有何面目見滕國列祖列宗,面對孟子?」
滕更的陋行被人扒了個乾淨,七旬老朽有些撐不住了,扶著柱子喘息不已,這下更是戳中了他的痛處,聽罷,氣滿胸膛,大叫一聲,便緩緩癱倒,如同一堆軟泥般倒地不起。
眾人見狀大驚,后勝連忙過去扶住一瞧,查探一二后,嘆了口氣,起來對齊王、眾人說道:「滕先生他……氣絕了!」
「死了!?」
齊王面露驚駭,齊相、貂勃等也紛紛起身朝殿內的屍體望去。
一片嘩然混亂下,滕更高高的儒冠不知被誰踢了一腳,在光滑的地板上滾了幾滾,最後停在長安君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