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公羊
當明月走進柴房,就著閃爍的蠟燭再度看到那刺客時,他已經完全沒了先前頭戴儺面,手持利刃時的囂張跋扈,腳軟得像一灘爛泥,被反捆的雙手上血肉模糊,嘴巴里鮮血淋漓,這是公仲寅等人對他施刑的痕迹。
明月踱步到他面前,氣定神閑地在一個木墩上坐了下來,緩緩問道:「你是滕更弟子?」
刺客聽到明月的聲音抬起頭來,看到了今夜要刺殺的目標,頓時瞳孔收縮,掙扎了一番,但黑衣侍衛立刻拎起皮鞭,朝他光溜溜的脊背上狠狠來了一下子,讓他老實下來,刺客這才勉強點了點頭,承認了。
「氏甚名甚?「明月淡淡地問道。
刺客閉口不答,明月朝肥平點了點頭,肥平會意,獰笑著走過去,捏住刺客手腕,兩聲脆響后,他再度傳出了慘叫,又被掰斷了兩根手指……
「快說吧,你那同夥就在隔壁,已經交待了,不信你聽,慘叫聲都停了,此刻我正讓醫者為他療傷。」其實隔壁那人沒有交代,而是昏了過去,明月只是在誆騙此人。
聽說同夥已將自己全盤托出,刺客首領一時失神,明月乘機誘導道:「你若是說了,我便會停止用刑,否則,你的指頭將一根接一根被掰斷,十指連心,鑽心地疼,何苦呢?」
刺客雖然有幾分膽氣,但意志力卻沒有想象中的強,頓時像一個泄氣的皮球,為了不再受酷刑,為了不受痛苦,便低頭顫抖地說道:「公羊……遲。」
「公羊?」明月揚起了眉毛:「你與公羊家是什麼關係。」
公羊派,是齊魯儒家的一個分支,其創始人為公羊高,此人為孔子之徒子夏的弟子,專門寫了一篇解讀孔子《春秋》的書,稱之為《春秋公羊傳》。其釋史十分簡略,而著重闡釋《春秋》所謂的「微言大義」,用問答的方式解經,在儒家內部有不小的影響。
公羊高死後,他的兒孫將《公羊春秋》當做絕學世代在家族內傳承,也收一部分外姓弟子,逐漸形成了公羊派。如今已傳到公羊高的玄孫公羊敢處,據明月所知,這公羊派再傳一百年後,將出現一個叫董安於的繼承者,漢武帝獨尊儒術后,公羊派幾乎一統學術思想界……
現如今,公羊派還是翅膀沒長硬的鳥,遠不如漢代昌盛,但放在齊國也不容小覷,在滕更死去,孟氏之儒式微后,公羊派就是齊國最大的儒家派別了……
不過這公羊遲似乎並不其核心人物,果然,他垂首道:「我只是小宗旁室子弟……此事,此事與宗族無關。」
「所以才沒有受傳公羊氏家學,而是拜了滕更為師?這麼說來,你來殺我,是為師復仇?「
明月嘴角露出了一絲譏誚,這似乎刺激到了刺客,惹得他再度抬起頭來,大聲說道:」當年子夏子問孔子,居父母之仇,當如何?
孔子回答說:『作為兒子的,若是父母被冤殺,便要睡在草墊子上,拿盾牌當枕頭,還不能去做官,日夜不忘此仇,一旦在街頭遇到仇人,就要拿出隨身攜帶的兵器立刻殺掉仇人!如此,才不枉為人子!」
」我公羊氏之祖,在為《春秋》作注時也說,九世猶可以復仇乎?雖百世可也!」
「趙光,你害死吾師,大王能寬恕之,吾輩卻不能,有師如父,師仇豈可不報?你我不共戴天!」說完便吐出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落到了明月腳邊。
幾名黑衣侍衛大怒,便再度鞭撻公羊遲,明月也未阻止。
公羊遲才二十餘歲,硬氣歸硬氣,畢竟不是專業的刺客,在嚴刑面前依然會慘叫,會服軟。很快,在被打落滿口好牙后,將這次刺殺的前因後果一一道出。
原來,見滕更被明月當堂氣死後,滕更的一眾弟子為其不平,在齊國雍門兩闕前叩首,懇求齊王嚴懲長安君,卻被亂棍驅散。他們為滕更發喪,葬禮上產生了分歧,大部分人忍氣吞聲,但公羊遲卻決定用手裡的劍,為滕更找回在朝堂上找不到的「公道」。
於是他便糾集了數人,又用為師復仇的「大義」說服了一些血氣方剛的臨淄遊俠兒相助,十餘人秘密謀划刺長安君之事,總算在社日上逮到了機會,誰料最終還是功敗垂成……
公羊遲軟歸軟,最後卻擔下了一切罪責:「此事皆是我一人所為,與諸師兄弟無關,與公羊氏亦無關……」
聽完之後,明月的氣憤差不多消散完了,面上不由動容。
他印象里軟綿綿只會嘴炮的儒生竟然會為了師仇,親自提劍上場想要格殺刺客?:看來自己還是小看了他們啊。戰國時代的部分儒生,與遊俠兒一樣仗劍而行,倒是有幾分「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血性,加上公羊氏一族本就是推崇復仇的,公羊遲會做出此事也不足為奇。
三代之時,血親復仇曾是禮儀,規範著世人的生活,它也是一種道德律令,引導著當時人們的選擇。到了春秋戰國,雖然官方開始限制這種行為,但畢竟去古未遠,民風彪悍,在廣闊的民間,這種古老的習俗得以保留,不管是哪一國,對於復仇都十分稱譽,尤其是子為父復仇,弟子為師復仇,更是全民異口同聲地贊同。
之後到了漢代,隨著儒家公羊派的興盛,復仇更是被鼓吹到了極致,復仇不但不會被懲罰,反而會得到褒獎,三國時著名的獨眼龍夏侯惇,就是因為為師復仇而出名的。
明月也不由出了點冷汗,若他就這麼死在今夜的行刺里,說不定齊國的輿情里,反倒會更同情公羊遲一些,難說還會成全他千古流芳的美名……
但動容歸動容,並不意味著他會放過公羊遲。
「你可知此行一旦失敗則必死?「
」不成功,便成仁。「
口中鮮血淋漓,指頭也不剩幾根完好,公羊遲知道此次沒有活命的希望,鼻青臉腫地說出了他的遺言。
「我雖復仇失敗,但我的劍至少曾離公子三尺,也不負師恩了,若公子真的如世人所言,是一位賢公子的話,還望不要牽連師門,勿要牽連我宗族……」
」好,我成全你。「明月沒了戲謔這刺客的打算,反而朝他一拜,而後對黑衣們說道:」給他一個痛快。「隨即便出了門,負手仰望天上彎彎的月亮。
過了一會,一聲悶哼后,黑衣們完事出來了,四人靜靜地站在明月身後,等待他的吩咐。
他們手上血跡未乾,明月不用問,便知道結果了,他嘆了口氣,下令道:「將公羊遲的同夥也殺了,然後用劍毀去所有屍體的容貌,使其難以辨認!」
……
」長安君,長安君無恙否?「
匆匆忙忙,齊宮謁者后勝撥開門口的衛士,擠入院子里,見到長安君正坐在這處庄岳之市的小庭院里,對月獨飲,不由大喜,撲到面前,笑著說道:」萬幸,長安君無事!「
」這叫無事?「
明月卻滿臉怒氣,不買他的帳,指著自己扎著葛布的肩膀,還有屋內依然昏睡的趙括,大聲對后勝道:」本公子肩膀被刺客開了一個洞,馬服君之子趙括中了刺客一箭,至今生死未卜,謁者卻把這叫做無事?說的也太過輕巧了罷!「
他一掀小案,發怒起來,揪著后勝的衣襟就要討個說法。
」長安君息怒,長安君息怒……「后勝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本來結束宮中的宴饗祭祀后,他也送齊王和君王后回宮,可以松閑一下,享用新納的妾了,誰料才剛脫去衣服,就有人來報,說長安君在鬧市遇刺了!
后勝差點被嚇得半身不遂,長安君是什麼人,趙國太后的寵兒,維繫齊趙和平的質子啊!雖然齊王現在決定倒向秦國,但又不想和趙國交惡,將長安君平平安安送回去是最基本的,誰料在歸國前夕,長安君卻突遭行刺,這可讓齊國上下大驚失色。
齊王得知有人偏要與他的計劃為難,差點氣死,急令五都之兵大索全城,恢復宵禁,而後勝也奉命來探望傳聞里」受了重傷「的長安君……
長安君倒是沒有大礙,但遭到行刺后,儼然成了驚弓之鳥,一個勁地要求后勝加強保護他的兵力,同時還要求宮裡派醫者來為趙括看病。
「馬服君曾兩次大敗齊國,攻城略地無數,若是他的兒子死在了齊國,謁者覺得,馬服君會不會再度請求太后、大王,起兵伐齊,為子復仇呢?」
長安君甚至搬出了戰爭的威脅,后勝連呼冤枉:「長安君,我一定速速通知宮中醫者來照看馬服子,這是一場誤會,事情遠沒有到齊趙刀兵相向的地步啊……要我說,還是要先查明刺客身份!據說刺客皆被長安君所獲,不知可有活口?」
明月鬆開了后勝,頗為遺憾地說道:「刺客皆是死士,見刺殺不成,就效仿聶政,用劍毀去容貌死了。被抓的兩人,一個寧死不從尋機自殺,另一個也在嚴刑拷打下失血而死,不過……「
后勝大急,既然長安君未死,齊王和他現在最關心的是,究竟是派出了這些刺客?
明月露出了一絲笑:「在他咽氣之前,終於忍不了劇痛,說出了他們的身份。」
后勝湊過來:「是誰所為?」
」謁者先看看我從他們身上搜出的東西罷。「明月卻不答,先掏出了懷裡一物,交到了后勝手中。
后勝定睛一看,卻見那竟是一枚沾著血的刀幣,區別於齊國刀幣,它色澤暗淡,有窄窄的刀身,方折背,上面鑄著一個模糊的「明」字。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燕……燕明刀!?「
」不錯!「明月面色凝重:」據那刺客交待,他們是受燕國收買,前來刺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