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歃血為盟
安平君府內,唧唧復唧唧的機杼聲再度停了下來。
「專心紡績,不好戲笑,絜齊酒食,以奉賓客,是謂婦功。」想到這段話,田葭就忍不住想好好戲笑一番。
這是齊魯儒家對女子的要求,經過百餘年熏陶,已經成了她們生活的一部分,即便是未嫁的少女,即便貴為公主君女,也要從小練習,搖著紡車,織著織機,將一根根絲線以經緯織成布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在這方面,田葭雖然心裡不以為然,但表面上,她做的一點不比宮內的田齊公主們差。女官們都說她的雙手既纖細又靈巧,針線功夫完美無瑕,跟她本人一樣漂亮,她則禮貌地笑著,彷彿自己真是個淑女。
殊不知,這個淑女在家裡,除了讀書外,還時常以擲劍擊樹為樂趣,否則那一夜,怎可能一擊就擲中了刺客?
在安平君田單眼裡,這也算不了什麼,當年在即墨,她的母親,他的妻子,可是能在城頭持矛戟指揮守城的……
但每逢紡織時,她又能收起那份野性,乖巧而專心致志。
可這幾日,不知為何,田葭卻總是走神。這不,手裡的針線又歪了,還不小心戳破了她的手指,飽滿紅潤的食指尖,殷紅的鮮血滲出一滴,她連忙用櫻唇含住,舌尖隨即嘗到了淡淡的鹹味……
這就是血的滋味,才一點就這麼疼,但接下來這個秋冬,燕、趙、齊三國的將士卻要流下這成千上萬倍的鮮血了!田葭如此想道。
她的母親是墨家,墨家的宗旨是兼愛非攻,田葭還記得母親在教她《墨經》時,描繪的戰爭慘景:「入其國家邊境,芟刈其禾稼,斬其樹木,墮其城郭,以湮其溝池,勁殺其萬民,覆其老弱,遷其重器……」
罪惡的戰爭,兼國覆軍,賊虐萬民,剝振神位,傾覆社稷,百姓離散,廢滅先王,這難道有利於上天嗎?有利於鬼神嗎?有利於百姓嗎?
想到這裡,田葭就難免扼腕嘆息。
不過,雖然兵者大凶不是什麼好事,但這並不是她走神的原因。
……
如今已是七月下旬,距離長安君遇刺,已經過去二十餘日,田葭也已經過了半個多月的軟禁生活。
囚禁她的不是別人,卻是她自己……
「大王在疑我與長安君暗中勾結啊……」行刺案發生后,父親進宮歸來后如此對她說。
田葭不免心中慚愧,本來是一場密會,如今卻鬧得滿城皆知,還連累了父親遭齊王猜忌,她真不是一個好女兒。
於是田葭便對外稱病,一改她平日的活動軌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真像個遵守婦德婦功的乖巧淑女了。
田葭的做法是明智的,過了立秋後,臨淄天氣漸漸涼爽下來,但流言蜚語卻一點沒有消停,關於安平君之女與長安君私會於秋社的故事,被街頭市井之人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有說他們早就海誓山盟,私定終身,準備逃跑的……
「聽說長安君拒絕大王嫁公主,若不是為了安平君之女,誰會拒絕此美事?」
好在安平君府門庭緊閉,比往日更加低調,才將流言蜚語關在了外面。
不過對於長安君毅然拒婚一事,田葭本已被煩得千瘡百孔的心裡,像是吃了蜜一樣甜,又聽侍女說,長安君雖然還在養傷,但每日都要在兩家中間的小亭里閑坐,似是在盼望著什麼。
這讓田葭心裡酸澀又有點感動,她很想去與他相會,一訴衷腸,將這些日子的委屈統統說出來,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去看一眼的衝動,因為她知道,自己這時候什麼都不做,才能讓流言蜚語漸漸沉寂。
她足夠聰明,很清楚齊王只要還活著一天,就不會允許安平君府與外國公子結親!
雖然這種為了保護親人的自我封閉,難免有些寂寞,有些委屈,不過,這並不是她走神的原因。
……
比起市井流言,七月份,臨淄朝堂上的風雲突變,更加讓人眼花繚亂。
墨家、名家、公羊家、小說家,九流十家盡數登場,各抒己見,最後在平原君入齊勸說下,齊王終於下定了決心,決意與趙國結盟,一同對燕國開戰!
齊趙兩國的最終聯合,讓不少人心裡落下了一塊大石頭,田葭還聽說,在議論這場聯盟最大的功臣時,齊趙兩方不約而同地認為,長安君當居首功。
作為這場戰爭的導火索,長安君沒有白白受傷,他以縫了數針為代價,換來了局勢大變。燕國被認為刺殺的幕後主使,被架上了道德公義的架子上,遭到輿情大肆譴責,也讓齊國有了足夠的理由參戰,舊仇新恨一起算。
作為此次聯盟的大功臣,齊王可沒有虧待長安君,他十分大方地賜了他海邊一座鄉邑作為「湯沐邑」,每年可以獲得那裡的食稅。如此一來,長安君不僅是趙國的封君,也是齊國的封君,在朝堂上還能享受齊國大夫待遇。
這種名義上以封地賜予外國公子的湯沐邑制度由來已久,田葭自己在夜邑都有一處,她知道長安君在趙國已經有不少田宅,對那點賦稅倒真不一定在意,但這是長安君重於齊的標誌,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從一個刀架在脖子上的質子搖身一變,得到了所有人的重視。
朝堂上自不必說,長安君現在成了齊趙交好的標誌,滿朝的卿大夫都在向他送禮結交,之前一度敵對的公羊家,竟也與其化敵為友了。
而稷下學宮內,長安君的理論和他贈送的黑板粉筆一樣風靡,有了陰陽家和儒家的失敗在前,九流十家都不得不開始正視那些駭人聽聞的理念,或試圖反駁,或嘗試將其納入自己的論著里。
更別說墨家受到長安君影響,也不搞名實之辯了,改為「實踐驗證真理」,墨家年輕弟子們開始沒日沒夜地做各種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的試驗,只為了證實《墨經》上記載的東西,據說他們中有個狷狂之輩為了證明「浮力公式」,竟當眾跳進大木桶里,將自己淹成了落湯雞。
而今日,便是齊王在城西舉行祭祀,與平原君歃血為盟的日子,齊王自然是執牛耳者,長安君也被特許一同歃血,以表彰他為兩國親善做的貢獻。
臨淄城但凡有身份實權的卿大夫,都去見證這一幕,安平君田單和其子也不例外,唯獨田葭卻被關在了府邸里,一個人對著機杼悶悶不樂。
雖然對那場盛會有些好奇,但這也並不是田葭走神的原因……
她之所以會失神,是因為歃血為盟后,便是長安君的歸國之期!
「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默默念著這首詩,大致能描繪出自己此刻的心情,田葭心裡百味雜陳,她知道自己已經陷入了名為情愛的深淵裡難以自拔。雖然知道作為質子的他,終究是要歸國的,但終於到了這麼一天,還是有些難以割捨。
她畢竟是將門之女,隱忍堅強,便勸自己道:」或許他回邯鄲后,臨淄街巷的流言蜚語便能平息一些,安平君府也能過回尋常日子……「
但這僅存的一點寬慰,卻被入夜後父親的到來打破了。
月色燈光下,田單已經沒了當初為大將軍驅逐燕人的風采,而是滿面皺紋,眉毛擰到了一起,欲言又止。
「父親,出了何事?」田葭看出父親的憂愁。
「今日歃血前,大王問了我一件事。」田單沉吟半響,還是說了出來。
「大王問我,是願意繼續做將軍領兵,為太子伐燕保駕;亦或是入趙為相,為齊趙溝通聲息?」
「大王這是何意?」田葭聽說齊王竟然以此事詢問,不由大驚,以齊王對父親的猜疑,這並非諮詢,而是試探啊!若是說錯,恐怕就要萬劫不復了!
萬幸,田單答對了。
「我答,願為太子保駕。」
田葭拍著胸口鬆了口氣,誰料田單卻苦笑道:「於是大王稱讚我是齊國的忠臣,於是在歃血后宣布,以我為使者,護送長安君回邯鄲,並留在趙國,擔任趙國相邦……」
田單嘆了口氣:「齊趙換相,家眷不可隨行,葭,家中諸事,還有汝阿弟,便要拜託你了!」
……
「齊王這是先驗證父親的忠心,再授予重任啊……」
夜深了,田葭卻在床榻上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眠。
「不,不對,這根本不是重任,而是將父親趕走。因為齊王料定此戰,齊趙必勝,若父親為將,齊人最後還是會將功績歸於父親。反之,父親出任趙相,既能盡忠竭力為齊國牟利,又能讓督戰監軍的太子獨領功勞。」
想通了一切后,田葭不由咬牙切齒,對田齊王室生出了一絲由來已久的憤恨來。
「越王勾踐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而我們的大王,卻在烹狗、藏弓前,還要榨乾最後一分價值才甘心啊……」
田葭為父親感到不值,也為父親離開后,自己在臨淄的日子感到惶恐……
父親、戀人相繼離開,只剩下她一個人在臨淄應付這一切,田葭頓時感到一種孤獨的無力感。
未來如此不測,她開始懷念過往了,若是可能,回到那一夜,在刺客的尋覓追殺下,二人攜手在月下狂奔的也不錯啊。
這時候,卻聽到外面一陣劇烈狗吠,以及侍從家兵的低沉呼喊,田葭連忙翻身掌燈,問從外間進門的侍女道:「出了何事?」
侍女同樣睡眼惺忪,有些驚慌,急忙下拜道:「君女,有人從質子府翻牆過來,被狗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