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無利不起早
「天下各地,物產各不相同。山西盛產竹、楮、麻、旄尾、玉石;山東則多有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產楠、梓、生薑、肉桂、金、錫、鉛、丹沙、犀牛、玳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以北多馬、牛、羊、旃裘、筋角。至於銅鐵,則分佈在山川之中,南方楚越多銅而北方趙地多鐵。」
呂不韋經商各國,見識廣博,說起各地物產來如數家珍。
「以上種種,皆是中國之民所喜好,慣用、穿著、飲食、養生、送死之物,往往供不應求。這些物產,當然不會自己長了腳四處流通,而是要依賴商人輸通,以供都邑貴人、百姓選購。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經商,講究一個利字。我打一個比方,若是馬匹在邯鄲價格低廉,商賈就會把趙馬銷售到可以貴賣的臨淄、大梁去;若邯鄲糧食價格昂貴,商人就會從價格低廉的淮北、泗上運稻米來銷售。賤買貴賣,是道之所符,天經地義之事,這就好比水往低處流,許先生卻以為這是商賈刻意囤積的傷農之舉,實在是誤會得厲害!」
他踱步到臉色漲紅的許友邊上,指著他身上的陋衣和自己身上的華服笑道:「再說了,貧富之道本是天定,沒有誰能剝奪或施予,但機敏的人總是財富有餘,而愚笨的人卻往往衣食不足!」
這是在嘲笑許友這些農夫的貧窮不是因為商賈誆騙,而是因為自己愚蠢了,氣得許友渾身發抖,但呂不韋卻又有他自己的一番見識。
「當年齊太公被封在營丘,那裡本來多是鹽鹼地,人煙稀少,於是太公便鼓勵婦女致力於紡織刺繡,極力提倡工藝技巧,又讓商賈把魚類、海鹽返運到其他邦國去,結果別國的人和財物紛紛流歸於齊國,就像錢串那樣,絡繹不絕,就像車輻那樣,聚集於此。所以,齊國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的諸侯們斂袂而往齊國朝拜。」
「後來,齊國中途衰落,管夷吾重修太公之業,設立管理貨殖的輕重九府,使齊國重新富庶,而齊桓公也因此得以稱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齊國的富強,一直延續到齊閔王之時……齊國之強盛,便是重視商賈帶來的結果,若是聖賢們早早聽了農家的話,對一切商賈都不由分說禁錮削弱,如今的齊國恐怕還是一片鹽滷之地。」
「至於所謂的農能使風俗淳樸,而商賈使風俗敗壞?更是無稽之談!」
呂不韋對此嗤之以鼻,轉視明月道:「公子豈不聞這樣一句話,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小人認為,禮產生於富有,而廢棄於貧窮!而商賈是最能讓世人富庶的行業,故而天下不可缺農稼,不可缺百工,更不可缺了商賈!」
一席話下來,邏輯嚴密,次序分明,許友這些個農家人本就是力行派,嘴笨得很,已被呂不韋說得張口結舌,無從反駁,明月見他羞愧難當,連忙站出來打了個圓場。
「民以食為天,農是國家之本,當然,其餘的工、商也不能一概視為末業,皆是國之柱石。許先生,你的意思我明白,本公子絕非短視之人,自然歡迎農家來趙國屯墾……」
如此說著,明月也暗暗想道,若這是呂不韋的真實心思的話,也難怪此人在歷史上執政秦國后,會一改秦國百年上農抑商的國策,放寬了對商賈的制約,由此讓秦始皇時多出了烏氏倮,寡婦清等國家扶持的大商賈,也不知這一個時間線上,他還有沒有這機會。
許友作為明月對呂不韋的試金石,已經完成使命了,在給了許友一個台階下后,明月借口他長途奔波為由,讓下人帶著他下去歇息,他則要與呂不韋談一談「公務」。
說是公務,其實不過是一些「設色之工」購漆的事。
因為今年燕趙齊開戰,華北諸國的許多東西都漲了價,不僅是糧食在漲價,連帶著漆、染料等也水漲船高。設色之坊接到了為一批甲胄染漆的任務,但府庫提供的漆又不足,便要向國外商賈購置。在衛國擁有上千頃漆林的呂不韋自然是首選,但關於價格,雙方卻有不一致的意見……
內史的藺相如只負責撥款和驗收結果,可不管這中間漆是否漲價。所以討價還價的事,還得工尹署自己去做,若是談得妥,便能順利完工,各位工尹、工師還能撈點油水。若是談不妥,工尹、工師公不願意自己貼錢,便只得通過以次充好,或者偷工減料來應付過關了,上漆這種事,不是內行也分不出優劣來,等出現蟲蛀,已經是很長時間后的事了,屆時再追究便困難許多。
明月當然不願意以次充好,便約見呂不韋,想要再爭取爭取,不行他還得自己貼錢。
孰料,今日他剛將那事提了個頭,呂不韋卻表現得十分大方,雖然依舊是一臉難為情的樣子,好說歹說,還是將之前死不鬆口的高價,往下稍微讓了讓,讓到了工尹署能夠接受的範圍內。
「一言為定!」明月立刻拍案,要與呂不韋敲定價格。
完成協議后,呂不韋當然是嘆了兩口氣,好似是自己吃了大虧,但隨即轉憂為喜,滿口奉承地說道:「方才許先生以農夫的眼光來看待商賈,固然狹隘,若是趙國的執政者也如此想,那就糟了。好在趙國的大王、太后、內史,以及長安君都極為開明,關市廛(chán)而不稅,譏而不征,這才能讓吾等外國商賈往來貿易,如此盛德,小人等已感激不盡,豈敢與貴國再在一點小事上斤斤計較?」
說著,他還恭敬地將一份準備多時的禮單獻了上來……
「長安君從宮中喬遷府邸時,小人正好回了衛國,錯過了那盛況,今日便補上一份賀禮,還望長安君不要嫌棄……」
明月只掃了一眼,發現那禮物作為「見面禮」實在是有些過:黃金五十鎰,白璧一雙,珠寶兩箱,衛國歌姬五名……
算起來,都足夠補上這次購漆的差價了。
回想起來,呂不韋今日先刻意表現了一番,駁斥許友,反過來試探明月對商賈的態度。接著,又在漆價上給明月大開方便之門,如今再獻上這重禮……
這讓明月心生警惕,呂不韋可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他這麼做,為的是什麼呢?
於是明月不動聲色地收起了禮單,笑道:「呂先生,禮物太過貴重,光豈能無功而受祿?」
「這算得上什麼貴重?」
呂不韋小鬍子下露出了一絲笑,果然不出他所料,這些能讓一個趙國高官目炫心迷的賄賂,卻沒有讓長安君心動,這的確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公子啊。
他小心翼翼的上前數步,輕聲說道:「不韋真正想送長安君的大禮,可比這區區金玉,分量足上許多呢!」
明月來了點興趣:「哦,不知先生想送我何物?」
呂不韋離明月的耳邊又近了幾分:「有一筆能獲利百倍的生意,不知長安君有沒有興趣參與?」
「什麼生意?土地?珠玉?漆?」明月看著呂不韋的眼睛,他眼眶微陷,雙目黑得發亮,這是一頭土狼發現獵殺機會後的神情。
「都不是。」
呂不韋指著明月手邊的銅樽俎道:「酒,烈酒,長安君在臨淄時使人所造之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