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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祁氏

  祁縣雖為邊城,可城邑卻不高,夯土的城牆周長四里,高二丈五尺,厚一丈八尺,四周挖護城池,池深一丈,就是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城邑,保護著牆內的兩千餘戶人家。


  這一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祁縣城門就大開,百餘縣卒匆匆忙忙地開了出來,排列在道路兩側,驅趕那些稀稀拉拉的縣民,不許出入。其後,一大群或著黑色官服,或穿上好細葛深衣的士人便乘車騎馬出來,在城門外站立等候。


  這些人可都是祁縣有頭有臉的人物,有祁令和祁縣校尉,也有當地豪長祁氏,從年紀最長的家主祁翁,以及他的三個兒子,連帶十幾個孫子侄兒,反倒比縣寺那寥寥無幾的縣吏多出好幾倍。


  能讓這些人起一大早出城迎接的,自然是新近要來就封的長安君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祁縣縣令和校尉,他們是本縣政、軍一把手,縣令手裡擁著迎接上官、貴人的「慧」,也就是掃帚,校尉則不斷墊腳翹首以盼,二人一面等待,一邊也在竊竊私語。


  「不知吾等將被調往何處?」


  對於這兩個上任不到三年的官吏而言,祁縣忽然被劃歸長安君封地,就意味著他們的任期到頭了。


  趙國的地方行政有兩套體系,一個就是郡縣,另一個就是封君的實封城邑。封君們在封地內有相對獨立的統治權力,一旦某縣成為私屬封地,就意味著脫離郡縣體系。


  封君可以自行任命邑宰來做封邑長官,邑宰之下,還有負責守備的武官,為封君收取食稅、租稅的人員,一般都由封君的門客擔任。比如當年孟嘗君如日中天時,趙國為了討好他,便將武城奉上作為孟嘗君湯沐邑,孟嘗君便可自行選擇舍人做武城吏,平原君也在自己封地里設置了一套官員,負責收稅、管理田產。


  所以祁縣令和縣尉只待交接完城邑后,就要做好被調離的準備,這對於出身士人的官僚而言是司空見慣的事,二人心裡都很輕鬆,畢竟在這祁縣做長吏可不輕鬆,又要擔心秦國入侵,又要提防盜賊,還得和祁氏搞好關係,離開了也不覺得可惜。


  畢竟縣中百姓認識他們的沒幾個,可卻無人不識祁氏,每逢收稅,縣吏親自出馬,都沒有祁氏一句話管用。


  而另一邊,黑壓壓站了有幾十人之多的祁氏一族,就沒這麼輕鬆了。


  這群人中,站得最靠前的是祁氏的族長祁翁,他容顏蒼老,鬍鬚稀疏,人雖老邁,卻依舊站立筆直,拒絕了兒孫請他坐下等待的懇求。


  「琨兒已派人來報,說長安君已至數里之外,瞬息便至,老夫這時候坐下,讓長安君覺得我祁氏怠慢如何是好?」


  祁翁乍聞祁縣被劃為長安君封地,心情是十分複雜的。


  他們祁氏歷史悠久,乃是晉獻公之後,先祖祁奚字黃羊,晉景公封他祁地,自此以後,便以祁為氏。祁奚曾推薦自己的殺父仇人解狐替代自己的職位,以「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聞名後世。他歷事晉景、厲、悼、平四世,乃是肱股老臣,在他的經營下,祁氏慢慢壯大,領地擴大到了昭余祁之畔十城,實力僅次於范、中行、知、趙、魏、韓這六卿。


  也不知是不是業報,祁氏在下宮之難,趙氏覆滅之際,接受了趙氏領地溫縣。可過了幾十年,就輪到祁氏遭殃了:他們得罪了六卿,因為祁氏家臣交**子的不倫舉動敗露,主家祁氏也被污衊以罪名,竟遭到抄家滅族,祁氏十城被六卿瓜分,碩大宗族子孫離散,只有一支小宗存活下來,留在了祁縣。


  就像許多年前,叔向和晏子感嘆的一樣,「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作為公室大夫的祁氏衰敗,晉國公室也沒多好日子了,局勢越發動蕩,隨之而來的是六卿內戰,三家分晉。


  好在祁氏終於站對了陣營,通過投靠趙氏與知氏為敵,重新成為趙國大夫,宗廟再度建立,家族再度興旺,兩百年過去了,祁氏子弟遍布祁縣,成了不容忽視的地方勢力。


  祁翁是祁氏第十五代宗主,他出生的時候,趙國的中心已經從太原遷到了東方的邯鄲,作為太原本土豪長,祁氏也漸漸失去了自己的話語權。祁翁最大隻做過當地縣令的佐吏,可這絲毫不影響他在縣內的權威。


  百姓都在傳言:「祁有事,問三老。」這縣三老,就是祁翁擔任的,這麼多年以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邯鄲派來的縣官和家族利益間保持平衡,還要應付秦國兩次對祁縣的佔領,以及日益嚴重的盜賊匪患,可謂煞費苦心。


  眼看祁縣終於從兩次戰爭的凋敝里恢復過來,自己也兒孫滿堂,祁翁就要鬆一口氣時,卻突然得知,祁縣被划給太后愛子長安君了!

  這驚聞可差點要了他的老命,祁翁也是有見識的人,當然知道,一位實封的公子,和如流水般來了又去的縣官是不一樣的。


  縣官任期最多三五年,可封君只要不被剝奪領地,可是要十年二十年待下去的啊,一不小心,還可以傳給子孫。


  長安君來就封對祁氏影響極大,首當其衝的,就是封君有徵收封邑內的賦稅權,田稅之類,對祁氏這類大戶倒無所謂,反正能攤派給下面的租戶、隸臣妾。可萬一攤上個貪婪的封君,要對他們家族在祁縣的產業下手,徵收工商重稅,那就麻煩了。


  對於長安君的到來,祁氏內部也是議論紛紛,祁翁那位去過邯鄲、河東的二兒子祁仲平便道:「我聽聞,平原君在領地提高賦稅,又規定,封地借貸,百姓只能管他來借。」


  借貸是祁氏的一大筆財源,若是沒了,對他們打擊可不小。


  此外,封君還可以無償徵發封戶去做勞役,如築城、守城、服兵役等,隨著封建就封,勢必有大量門客、舍人隨之進入祁縣,這一汪平靜的水塘,眼看就要波瀾四起了。


  祁翁的大兒子祁孟明卻有另外的想法,他對祁翁道:「兒去晉陽時,也聽人說起過長安君事迹,說他為國赴難,似乎是位有賢名的公子。若是他目光長遠,為了吸納周邊百姓來投,也可能將我祁縣的搖役、賦稅降低啊。我聽說南邊韓國平陽有位封君,也是將封地賦稅降低,於是周邊的逃匿、流亡紛紛去投靠,附托有威之門,以避徭賦,有數百人之多……」


  祁仲平卻很悲觀:「我看,這些趙、韓封君都是一路貨色,平原君不也賢名在外?可他對門客士人大方,對封地豪長、百姓卻吝嗇得很!長安君若是也學著做,那可如何是好,去邯鄲告狀也告不倒他,我家難道要任他宰割不成?阿翁,還是考慮一下兒子先前提過的那件事……」


  他話音未盡,祁翁就重重敲了一下手杖,讓二兒子閉嘴,作為當地豪長,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突然要多一位封君騎到頭上,他心裡自然不會舒服,可那件事若是傳出去,是有滅門之災的,決不可提!


  祁翁最後傾向大兒子的態度,便派了自己的長孫祁琨帶著一些人,去縣界先迎,自己則在今早帶著全家老小來城門等待,先把低姿態做足,畢竟胳膊坳不過大腿,長安君何許人也,可不是他們一個小小縣城豪長能斗得過的,只希望他不負賢名,是個能好好說話的……


  正想著,卻看到前面塵土飛揚,上百人的隊伍朝這邊開來,打頭的是一些披著華美的鎧甲,騎著高頭大馬,帶著甲械耀眼的前導步騎,應該是長安君的私屬武裝,領頭兩名武士正是魯勾踐和狗屠,兩位猛士提劍驅馬,殺氣騰騰,看得擁慧相迎的眾人駭然。


  好在他們驅馬來到近處后,便讓到了兩邊,後面跟著的,正是祁翁的長孫祁琨,他正興高采烈地和旁邊一位乘坐華蓋大車的貴公子說這話,對城門指指點點呢!

  那位公子身穿袍服,面如冠玉,高冠若雲,正是長安君本人,祁翁心知正主來了,連忙招呼著兒孫子侄們,跟隨兩位縣官拜倒在地,齊聲大呼:「祁縣官吏、父老,恭迎長安君就封!」


  長安君下了車,首先與兩名交接城邑的縣令、縣尉見禮,隨後走到祁氏黑壓壓跪倒的一大群人面前,扶起了祁翁,他和藹地笑道:「祁翁請起,母後年前才下令讓各郡縣憐耆老,七十以上者賜杖,准許見官不拜,我聽祁琨說,祁翁已年過七旬了吧?如此重儀,真是折殺我了。」


  祁翁顫顫巍巍地起身,連道不敢,雖然長安君如此寬厚,可他心裡依舊不敢放鬆,他身後的兒孫們亦然,面對這位決定他們未來生活是好是劣的封主,都緊張兮兮的。


  蔡澤擔心祁氏對長安君的態度,祁氏又何嘗不擔心長安君對自家的態度?

  對封君成見極深的祁仲平更是冷冷地打量長安君,覺得這個小公子笑容里滿是奸詐,祁氏內部對長安君就封的憂懼,多半是受此人影響。


  不曾想,長安君隨即便問祁翁道:「素聞縣內有祁大夫廟,我對祁大夫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的公忠德行欽慕已久,可否請祁翁帶我入廟拜謁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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